其實,以劉摯現在的狀況,加上顧翛的醫術,並不會有生命危險,可是寧溫知道,劉摯和他不一樣,她是個決然的婦人,既然願望已經完成,生不再有意義,她便不會留著自己的性命。
「世間多少男兒都不如你。」寧溫緩緩道。
劉摯輕笑一聲,額頭上的汗水已然匯聚成滴,順著臉頰緩緩滑落下來,宛若滴淚。
「呵,從某些方面來說,你不如我,顧連州亦不如我。」劉摯毫不客氣的道,在她看來,寧溫滿腹計謀,驚才絕艷,原本可以謀一番大事業,可他自己放棄了,而顧連州,更是沒有雄心,「知道我當初為何看上你嗎?」
寧溫搖頭,他知道劉摯是個處事圓滑之人,極少說這樣直接的話,如今,她決定離世,遂打算痛痛快快的說幾句肺腑之言,所以他便只做聆聽者。
「因為你滿腹陰謀,手段果決,且做事狠絕,絲毫不拖泥帶水。那樣的你,便如黑夜一般,危險卻帶著致命的吸引力。可自從你遇上白素之後,便動搖了,開始渴望幸福。這也不算錯處,可是在感情裡,你迷茫猶若稚童,全然不似謀權時的精明狠辣,所以我果斷放手了。」劉摯瞇著眼睛盯著波光粼粼的湖面,神思有些恍惚,回過神來時,淡然一笑道,「至今也不曾後悔,因為果然如我所料,你越來越不成器,這樣的你,對於我來說沒有絲毫吸引力。」
「呵,你還是頭一次說話有如劍鋒,且句句切中要害。」寧溫的笑容依舊溫潤,劉摯將他看的很清楚,比他自己都還清楚,的確,他不曾感受過親情愛情,也從未有如教過他怎樣面對這些,又怎樣以心平氣和的心態去追求這些,「不過,在你看來墮落也罷,我終究覺得自己不枉此生了。」
劉摯瞭然的點點頭,每個人的追求不同,她不能要求人人都有雄心抱負,只是即便現在對寧溫不再有愛慕,能夠見到他,卻依舊很高興,因為這畢竟是她最初,也是最後的愛戀。
「我想請你幫我最後一件事。」劉摯呼出一口氣,比起方纔的言出咄咄,聲音顯得虛弱了許多。
「請講。」寧溫道。
劉摯鳳眸微微一彎,「為我斂屍吧。」
寧溫看著她帶笑的蒼白面容,心中微微有些動容,劉摯從前便幫助過他不止一次,卻從未要求他回報些什麼,如今第一次開口,卻是要求他為她斂屍。
「好,可有何要求?」寧溫道。
劉摯仰頭看著漫天的繁星,片刻才緩緩道,「一把火燒了罷,也不用安葬,風吹到哪兒算哪兒。」
說罷,轉身回她住的帳子,走到不遠處,頓下腳步,輕聲道了一句,「有勞。」
寧溫看著她的背影,心底裡第一次真正對這個婦人起了敬佩之心,這世上又能有幾個人能如此平淡的對為自己斂屍之人道一句謝?
那一襲黑袍在她身上顯得十分寬鬆,在身後留下長長的拖尾,墨發整齊的披在身後,下面鬆鬆散散的窩了一個墮馬髻,在腰臀之間輕輕晃動,一步步,優雅端莊,與平素無異。
即便是亡國的公主,劉摯也從來不曾丟掉她得雍容氣度和劉氏皇族的骨氣。
寧溫靜靜站了一會兒,才返回帳中。
顧翛正半倚在榻上,就著燈火看書,見寧溫進來,便將書隨手丟在一旁的几上,仔細看了寧溫半晌,微微皺眉,「心情不好?為何?」
他現在已經能夠輕易分辨寧溫的情緒變化。
「只是想到一些過去,無事。」寧溫在塌邊坐下,淡淡笑道,「現在想起來倒是並無心傷,只是頗有感慨罷了,劉摯……她倒底是個豁達的婦人,拿得起,捨得下,什麼都捨得下。」
劉摯和他們不是同一類人,寧溫對於這樣的心境並不是很理解,只是心中莫名的欽佩,「我曾以為她醉心權柄,可她竟能捨得下權利,捨得下自己的性命。」
顧翛抓住他的手笑道,「你這個人,權謀倒是一把好手,每每想到這等事情,卻糊塗了。她對陣我叔伯這樣的一代雄主,這場本是毫無懸念的仗卻因有她劉摯而曠日持久,只因這個,她便可以青史留名,對於她來說,仗雖敗了,她卻是勝利。一生中能有如此成就,世間又能有幾人?」
「我明白。」這些,寧溫都明白,只是他今晚重新認識了一次劉摯,心中頗感震動罷了。
月西沉,劉摯的帳中依然燃著燈火,她得帳簾子敞開,正對著顧翛和寧溫的帳子,端正的跪坐在幾前,就著燈火仔細的擦拭跟隨她二十年的青銅劍。
這是她父皇的佩劍,當初雍國破時,她從皇宮裡只拿出了這一樣東西。說實話,對於自己父親,劉摯既是敬佩,又是同情。
雍帝手中的劍鋒利無所不破,可是他終究不是治國的明君,雍國在他手中強盛,亦在他手中頹敗,最終那個馳騁沙場的悍勇男人,被幽於禁宮,死的窩囊。
但是,雍帝駕崩時劉摯不曾掉淚,武後薨時,她亦不曾掉淚,雍國亡了,竟也不似她自己曾想像的那樣悲哀。只是現在不知怎的,覺得自己圓滿了,眼中竟然不可遏制的浮上一層水霧,可最終也只是漸漸消散,並未流出。
青銅劍的劍身被擦拭的明亮,在燈火的照耀下透著森冷的寒光,劉摯將劍擱放在几上,鳳眸凝視著對面已經熄了燈火的帳子,眸子露出一抹任何人都看不懂的顏色。
這一夜平靜的,與以往沒有任何不同。
次日清晨,顧翛和寧溫剛剛起塌,便有護衛來報,劉摯死了。
顧翛心中有些驚訝,按照他昨日把脈的情形,劉摯應當沒有生命危險,但餘光瞥見寧溫神情淡淡,彷彿早就知道這件事情,便也沒有再多問,與他一併進了劉摯的帳子。
劉摯一襲黑衣,端端正正的跪坐在幾前,整齊的梳著高髻,那把青銅劍從胸口穿過,正中心臟,可以看出她得劍術很好,並未慘不忍睹的鮮血四濺,血順著劍尖緩緩流淌,在她跪坐的席上展開大如盆的紅花,一張標緻卻並不算絕色的臉蒼白如紙,微微上翹的鳳眼,似笑非笑,似她平時的表情,給人一種既親切又威嚴的矛盾感覺。
權利的舞台上,她如此平淡的出場,又如此平淡的退場,把曾經掀起過風浪留給觀眾品評,她死,卻只曾平淡的說了一句:有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