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蘇拿到書信,與這二人寒暄了兩句,便起身告辭。
日頭雖依舊烈,但甲板上的風很大,倒也減了幾分炙熱。風吹拂的衣袍烈烈作響,青絲飛揚,在臉頰上撓的發癢,白蘇捏緊手中的信,將它揣入懷中。
「回。」白蘇淡淡道。
轉身正欲下甲板之時,餘光卻見一襲白衣迎風而立,白蘇的心微微一顫,頓住腳步,轉頭去看他。
墨發玉面,無論何時何地,何種情形之下,他都俊美的如同神仙下凡,令人不敢觸碰,即便白蘇腦海中存留了他殺死素女的畫面,卻依舊不忍責怪。
寧溫似乎是在看信,僅僅一張紙,他定定的凝視半晌,宛如雕像般一動不動,側影落寞悲痛,她分明看見一滴清淚從他如玉的面頰滑落。
一笑萬古春,一啼萬古愁,他的俊美世所罕見,宛如整個世界都只圍繞他一個人而轉,彷彿天地都在他淚水中沉淪。
白蘇不由自主的推開十三攙扶,一步步向前走去。
十三怔愣一下,低低喚了聲,「公子?」
白蘇沒有應聲,十三也沒有再阻攔,將幾名劍客亦留在了原地。
白蘇啊,你現在這身裝扮不適合被他看見……
素女啊,這樣狠辣的男人不值得你頓步……
即使如此清醒,她還是已經站在他身後只有兩步之遙的地方,看著他雙肩微微抖動。
寧溫似乎察覺到背後有人,他深吸了一口氣,揉碎手中的信件,將它丟到江水中,親眼看著湍急的江水把紙屑吞噬,才緩緩轉過身來。
看見女扮男裝的白蘇,他先是微微一怔,隨即扯開一抹笑,「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的笑明媚的晃眼,映著水波粼粼,絢爛奪目,白蘇卻只感覺到心酸,「不想笑,又何必勉強自己。」
寧溫怔怔的看了她半晌,彷彿想從這張蒼白的臉色看出什麼不同,但是凝視久久,他卻只是背過身,面對滔滔江水,面色平靜,但心中便猶如眼前江水的翻滾,不能平復。
這個曾經死於他掌下的女子,而今居然能夠如此直接的直擊他心底,縱使他隱藏的再完美,仍舊被她看出。
看著寧溫完美的側面輪廓,和他覆蓋在眼睫下的眸子,如果可以,白蘇現在真的很想落荒而逃,他黑沉的眼眸中所承載的悲痛,遠遠不是她所能撫慰。
江風嗚咽,衣袍獵獵,可白蘇明顯聽見他聲音中的哽咽,「雍國使臣返回了。」
白蘇靜靜的聽著,她知道,他說的是關於俞姬而引發的戰火,兩國談判之事。
「寧國降了。」寧溫緩緩道,話語中的嘲諷太明顯,「不戰而降。」
這個結果絲毫不出白蘇的意料,吳越之人生性恬淡,非逼到走投無路,否則絕不會拿起兵器戰場殺敵。這一點,相信寧溫也是深有體會。
「值得如此關心嗎?既然結果已經注定,何必還要再抱有希望?」白蘇喃喃道。
她這話,大多是說給自己聽的,說給這個身體殘留意識聽,縱然她知道,這個意識不過是因為身體上的條件反射,素女早已經魂歸地府了。
寧溫顯然也聽懂了,但他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再次轉過身直視著她。深邃漆黑的眼眸,讓白蘇想起那次雨天的對視,她飛快的垂下眼簾,生怕一不小心被他看出什麼不妥。
「你怕我。」他道。
白蘇不可置否的嗯了一聲,誰知道你會不會見我還沒死,又補上一掌?
「為何不問我緣由?你從來沒有問過。」寧溫道。
問什麼,問你為何殺了「我」嗎?白蘇曾經想過這個問題,隱隱也猜到一些,但她不想深究,知道緣由又如何,縱使寧溫有再無奈的理由,她白蘇永遠不可能為誰而死,還甘之如飴的。況且,根本都不關她的事。
「前塵往事忘卻,我說的並非戲言。」白蘇再次抬眼看他時,目光坦蕩。
這次對視,寧溫怔怔的抬起手來,似乎想觸摸她如霧如幻的眼眸,卻頓在了半空中,然後慢慢收了回去。
他背手,迎著風長長歎息一聲,「若能隨風化去也是美事一樁啊」
白蘇也面向風,感受那份自由,可是她與他的願望不同,即使是在沼澤苦苦掙扎,她也從未有過絲毫結束生命的念頭。
生,便是上天恩賜。
「我的皇妹天真無邪,去年才剛剛及笄,記得我還在宮中時,她走路還不甚穩當呢,卻是個鬼精靈,也只有她,常常偷偷跑來找我玩……」寧溫半瞇著眼睛,目光不知落在何處,唇角卻漾起溫暖而溫柔的笑意。
那樣純粹而溫柔的笑意,即便是鐵石心腸,也會頃刻融化在他迎風含笑的一瞬間。白蘇只道是上蒼創造他,來令世人自慚形穢。
「轉眼十幾年過去了……過去十幾年我雖不在她身邊,她卻還記得我,時常寫上厚厚的一沓信,我如同看著她成長一般。」他唇角的笑容漸漸冰凍,碎裂,「而下個月,她便是雍國的皇妃。」
雍帝已經是年過半百的老頭了啊一支盛放的鮮花,從此便進了寂寂的宮牆,與一幫妃嬪分享一個比父親還要年長的男人的床榻。
白蘇也不由惋惜,「是昭德公主吧。」
寧溫眸色微變,卻也不曾說什麼,素女不再是從前的素女了,她比以前聰明冷靜。縱使知道今時今日在她面前傾訴,是一件極為愚蠢的事,可是他依舊忍不住對她說了。
昭德公主是寧氏皇族唯一的嫡女,單名一個秋字。她母親貴為國母,有強大的家族後盾,哥哥加封太子,父皇寵愛至極,寧秋可謂真正的天之驕女。
雍國上下怒火沖天,擺明了不打不解恨,想撫平這股怒氣,已不是寧溫這樣一個無關緊要的皇子便能夠敷衍,如果寧國不想戰,犧牲寧秋無疑是最好的辦法。畢竟,一個天之驕女換一個普通貴女,意義是不同於一般的。
白蘇深深看了他一眼,寧溫在雍國的質期是十年,眼看明年就可以回去了,卻發生這樣的事情,恐怕這次他的質期已經延長的無限期了吧,也許從此便會被囚禁在這裡,直到老死。
這樣一個大好青年,一定是不甘心的
「素兒,回來吧,回來陪我好嗎。」寧溫輕輕道,語氣並非祈求,也沒有多少渴望,彷彿只是平靜的說出自己一個不報任何希望的心願。
白蘇笑道,「你明知不能,何必多此一問?」
「嗯,」他應道,眸子中波光瀲灩,笑道,「我現在倒是真有些喜歡你了,言辭犀利,一針見血,這種事你從前絕做不到。果如你所說,你對我的心淡了……」
頓了頓,寧溫又道,「是因為連州公子?」
白蘇面帶淺笑,不承認也沒有否認。素女就像是一隻飛蛾,即使死過千百次,也永遠逃脫不了他致命的吸引,方纔他說那樣的話,若是真的素女,恐怕依舊免不了再次撲火。
寧溫凝著她的目光沉沉,眼前這女子,面色蒼白,沒有一點少女該有的朝氣,然而那雙眼霧氣氤氳,卻如珍珠柔和的光暈,美玉瑩光,眉宇間隱然有一股淺淡的書卷清氣,讓人忍不住想觸碰,想撥開那層霧氣,看看在它後面究竟藏了什麼。
「素兒,我悔了……」他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梗在喉嚨裡。
當白蘇一首《木蘭辭?諫友決絕詞》入耳,那含恨的眼眸縈繞在他夢中時,他便悔了,他想佔有這份感情的時候,卻已經錯過。
白蘇攏在袖子中的手緊緊攥起,才忍住上前去安慰他的衝動。
「君子珍重,妾告辭。」白蘇襝衽為禮,面不改色的像他欠身,然後轉身離去。
從容的姿態,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這真真是落荒而逃。
下了船,白蘇被六名劍客護衛,在人群中穿梭。走了幾步,像是感覺到身後的目光,驀然抬頭像甲板上看去,那一襲白衣步走到靠近碼頭的圍欄邊,衝她燦然一笑。
那種居高臨下的一笑,魅惑眾生,碼頭上的人都看癡了去,喧鬧的聲音剎那間寂靜。
白蘇皺著眉,聲音沉冷,「走。」
幾名劍客陡然回過神來,護著她迅速的離開人群。
坐在馬車中,十三見白蘇神色怔忡,輕聲喚道,「公子……」
白蘇回過神來,抬眼看她。十三道,「您還惦記寧溫公子呢。」
「否。」白蘇問道。
十三見她不似作偽,垂頭道,「是奴婢逾越了。」
一個侍婢去過問主人的私事,委實是逾越了,白蘇知道她是關心自己,便也沒有責備。
「覺得寧溫此人如何?」白蘇靠在榻上,漫不經心的問道。
十三據實回答,「寧溫公子溫潤儒雅,然……除此之外,奴婢什麼也看不見。」
白蘇沒有繼續接話,忽然揚聲道,「來人」
車側的劍客御馬靠近,「主公。」
「注意周圍。」白蘇壓低聲音道。那劍客神情陡然一凜,應道,「是。」
寧國茶商,雲霧茶舍,神秘勢力,鴆者須風……白蘇緩緩閉上雙眼,在腦海中將這些事情一件件的串聯起來。
大約過了兩盞茶的時間,才睜開眼睛,把懷中的信件掏出,仔細觀察信封的封口處,唇角漸漸勾起一抹令人膽寒的笑意。
「聚賢會是在何時舉辦?」白蘇收起信,轉而問道,早上送來的那帖子中只寫了七月七日,卻沒有說明時間。
十三道,「一天之中任何時間去都可,但最熱鬧的當數晚宴了,其他事情,奴婢就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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