媯芷寢房出來後,回了自己的屋裡。
細密的汗水已經浸濕了鬢髮,她順著房門半跪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緩了許久,才能勉強扶著牆站起來。
梧桐坡的那個陣法並不能奈何得了她,可是陣中佈滿了稀世罕見的劇毒,在破陣之時,一不小心便被數種毒藥噴到,後來須風伺機偷襲,她又險些喪命在他掌下。
得婆七相助後,她半刻也不願意停留,急急的趕回,直到現在也未檢查自己究竟中了幾種毒。
媯芷挪了近半個時辰才到床榻邊,她跪坐上榻,解開衣服,胸口一片烏青,這片烏青中央隱隱透出一點黑紫,彷彿立刻就能沁出淤血來。
「醫女。」十三敲門。
「進來。」媯芷聲音虛弱。
十三推門進來,便看見媯芷跪坐在榻上,衣服褪到腰部,光裸的背上烏黑一片。
媯芷淪為奴隸前,身份高貴,養尊處優,身上肌膚白嫩細滑,因而這大片的烏黑顯得更加觸目驚心。
「醫女,你的背……」
「不要聲張」媯芷冷冷打斷她。
十三驚駭的盯著她背上的烏黑,一片青黑之中,鮮紅的血絲猶如瘋長的籐蔓,仔細看去,還有一片片葉子似的血塊,儼然就是一株植物
「你看見了什麼?」媯芷聲音平靜。
十三穩了穩心神,盡可能全面的說出自己看見的情形,「一片烏黑中,長著一棵籐蔓。」
居然中了六種毒媯芷纖長的手指撫上心口那點紅,思慮了一會,她把長劍從袖子中滑了出來,「拿著它,照著籐蔓的紋路劃開。」
這是寧國大巫常用的毒,有個十分好聽的名字,叫做「相思纏」,毒性並不烈,卻最是難纏,一旦中毒,非用破釜沉舟的方法無法根除,可是一旦用了,便只有兩個結果,要麼被毒性反噬,三天之內毒發身亡,要麼毒性祛除痊癒。
十三不問緣由,執起長劍。
她知道醫女這麼吩咐自有原因,也應當是有些把握才會做出這個決定,可是握著劍柄的手,卻不停的顫抖。
媯芷彷彿感覺到她的緊張,偏過頭,「我性命交與你手,害怕於事無補,只會令我更快的送命。」
十三撕下自己一塊衣襟,疊起來遞給媯芷,「咬著這個吧。」
媯芷接過她手中還帶著體溫的布,唇角微微一扯,卻沒有放在口中,只是把它攥在手裡,「開始吧。」
雖然媯芷方才只是一個淡淡的笑容,十三卻也沒有錯過,那一笑直如撥雲見日,柳暗花明,令人目眩神迷。
十三一直知道媯芷長相不錯,但從未想到她笑起來居然如此不俗。
「還愣著做什麼?」媯芷語氣中已有些不耐煩。
十三收回心神,一咬牙,雙手穩住手中的劍柄,順著紋路慢慢劃開一道血口。只一下,十三便發現,媯芷的劍吹毫斷髮,只需輕輕一觸便能劃破皮膚,根本不需很大力氣,她便把所有精力和力氣都用在了穩住劍身上。
媯芷鼻尖冒出細細密密的汗珠,額頭上青筋凸顯,幾乎把手中那白布握碎,然而從始至終她都只是皺著眉頭,不曾顫動半分。
一個時辰後,劃開所有的血絲時,媯芷的背部已經血肉模糊,流出來的血液濃稠發黑,散發出一種淡淡的花香味道,十三隻聞了一會兒便頭暈目眩。
媯芷從袖袋中抖出一隻褐色的小陶瓶,「把這個吃了,出去吧。」
十三拔開瓶塞,吃了一粒藥,憂心忡忡的道,「醫女,要奴婢幫您擦擦嗎?」
「出去。」媯芷道。
媯芷的個性比白蘇要執拗多了,一旦決心要做的事,便是十頭牛也拉不回,十三深有瞭解,所以也不再多問,依言退了出去。
房間的門剛剛關上,媯芷便栽倒在榻上,血液的腥甜味和著愈發濃烈的花香,充斥整間屋子。
屋外,一群烏鴉被這氣息吸引而來,在清園上空盤旋,呀——呀——叫的心煩意亂。
烏鴉喜居在亂崗和常年征戰的地方。據說烏鴉喜食腐肉,因此對死亡的敏感度極高,如若哪家有將死之人,它們常常盤旋在上空幾日幾夜,等待啄食腐肉。
二丫驚慌失措的看著一群烏鴉,拎著裙裾「蹬蹬蹬」的跑到院前,看見十三正呆呆的盯著醫女的房間,臉色蒼白,身子微微發抖。
「姐」二丫走近,輕聲喚道。
十三緩緩轉過頭來,一把抱住二丫,聲音哽咽,「我無用姐姐無用啊」
十一背叛,十二成了廢人,現如今,兩個主心骨似的人,一個掏空自己強自支持,一個雖然回來了,卻生死不明……而她,卻什麼也做不了。
「十三。」香蓉看見烏鴉,也奔至前院,卻看見這樣一幕。
十三在她印象中一直都是個堅強的人,何曾有過如此悲慼絕望的神態,更不曾因為逆境而流淚。
「告訴小姐吧。」香蓉道。
十三起身擦乾眼淚,「可是,小姐身子弱,我怕……」
「把所有事情都與小姐說了,也好讓她早做打算,否則,她如此強自支撐的越久,情況反而不妙。」香蓉道。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這是白蘇常常掛在嘴邊提醒自己的話,十三聽的多了,也就銘記於心,於是點點頭道,「應是如此,十三妄作了,多虧香蓉姐提點。」
香蓉看著十三的背影,眼神暗了暗,但旋即又明亮起來——這正是她向素女投誠的大好時機呀
香蓉下定決心,便也隨著十三一同進屋去了。
「小姐?」十三不知道顧連州走了沒有,也不敢擅自進去。
「進來吧。」白蘇聲音懶洋洋的,聽不出一絲緊迫感,也沒有半點應有的竭斯底裡。
看來小姐的心情還算穩定……十三略略放下心來,推門同香蓉一道進去,卻發現顧連州衣著整齊的跪坐在案幾前,桌上堆滿了竹簡,而他正神情專注的在寫著什麼。
白蘇懶散的靠在榻上,以往都是十二做飯,如今她才有一日不在,白蘇便不習慣了。
想到十二,她心中又狠狠抽痛一下。
「小姐,醫女她……醫女中毒,好似十分嚴重,方才奴婢替她放血療毒,竟引來一大片烏鴉。」十三心中忐忑,時不時的偷眼瞧白蘇的神情。
顧連州的筆微微頓了一下,又繼續寫了起來。
白蘇沉默著,手指敲擊塌沿,半晌,手指的敲擊忽然停頓,「相信她,她能夠醫好自己。」
是啊,媯芷的醫術,十三是知道的。燭武大巫的醫術如何了得,沒有人見過,可是媯芷的醫術可是她親眼所見啊。
「是,是,是奴婢慌了。」十三連連道。
白蘇看香蓉欲言又止,便問道,「你想說什麼?」
「奴婢……無事。」香蓉偷偷看了顧連州一眼,覺得似乎在男主人面前向一個姬妾投誠,似乎不太妥當。
「說吧,無妨。」白蘇自然也是看見了她的眼神,也知道香蓉內心擔憂的是什麼。
可是,白蘇現在不打算瞞著顧連州,她想,自己是否該孤注一擲一次,絲毫不帶謀算的去愛一個人。
「是。」香蓉道,「奴婢知道,奴婢是老爺身邊之人,又是被大夫人派來監視小姐的,小姐一直對奴婢心有防範,奴婢……奴婢想投靠小姐,請小姐容我」
這話,說的十分直白,可以說沒有任何技術含量。
顧連州放下筆,靠著幾,氣定神閒的看著這一幕。
「有人迫不及待的背叛我,陷我於亡地。我這一局慘敗,已然潰不成軍,你卻要投我?為何?」白蘇不懷疑她的決心,之前香蓉一次兩次暗傳消息,向她示好,白蘇不是沒有發現,她只是想知道香蓉的動機。
香蓉一心想投白蘇,可是她自己也說不清個所以然來,她雖然伶俐,卻也不是善於言辭的高手,沉默了片刻,才道,「奴婢在成妝院侍奉了幾日,見您和善,後來……後來又見成妝院的侍婢人人笑語晏晏、自由自在,奴婢心嚮往之。」
這個理由,不能說牽強,但是為了這麼個理由而屢屢冒險,在這個時代,實在也是異數。
十一為了利益而背叛她,白蘇雖然痛心疾首,卻也不意外,因為在這個時代的大流中,多少人掙扎求生存,不現實點怎麼成?
可是香蓉就比較讓她詫異了,「自由自在?」
在這個雍國,誰又能夠自由自在……
「奴婢只是想,只是想像十三她們一樣,即使將來也要承擔十二那樣的災難,奴婢也心甘情願」香蓉重重叩首,她這一句,已相當於誓言了。
誓言啊十一也曾發過毒誓呢。
白蘇不稀罕。
可是,她也清楚香蓉和十一是不一樣的,她們一個現實,一個感性,所追求的東西都不一樣。
「有些人永遠仰望的更高,人心不足蛇吞象,香蓉,希望你是個懂得滿足之人。」白蘇聲音輕柔,如細雨沙沙,卻也帶著少見的感慨。
香蓉頓了一下,隨即明白白蘇這是認同她了,連忙磕頭,「謝謝小姐奴婢日後定當盡心盡力」
顧連州直起身,從面前抽出一張空白的紙,提筆寫下——人心不足蛇吞象。
最後一筆落下,顧連州淡淡一笑,他的這個美姬,可真是值得好好發掘一下。
比如,白府後山那場廝殺。
據他的暗衛查實,白府的劍客是之後才趕到的,那麼在那之前,是誰與那些人殊死搏鬥?
白蘇能調動諸多劍客,委實不簡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