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余鴻春他們的第二天,趙廣文回來了。
「肖老弟,這回我可是安全了很多。」走出憲兵隊大門,趙廣文仍舊意猶未盡地對肖彥梁說道。「你說奇怪不奇怪,媽的,帶了那麼多人,我還是心跳得不行。以前老想著能帶兵,這回真如願了,卻沒有那種感覺了。」
按趙廣文的說法,他們趕到韋崗的時候,那裡早就沒了人,遇難的皇軍都被新四軍就地掩埋了。這一次的出動,連皇軍帶皇協軍,一共一千七百多人,與其說是「剿匪」,不如說是「武裝遊行」。
「『武裝遊行』?趙司令還真會發明新詞。」剛才在大介洋三的辦公室,這個鬼子已經親口任命趙廣文為皇協軍的司令了。出門肖彥梁就改口了。肖彥梁雖然這麼說,心裡卻對余鴻春他們一行感到擔心。按趙廣文剛才在大介洋三那裡說的,前幾日襲擊日軍的新四軍已經往東,向蘇北轉移了。
「哪裡,這可是有感而發啊。」趙廣文謙虛地搖搖頭,卻掩飾不住那種得意。
「趙司令這次再怎麼說,也是有功之臣了,新四軍一定是聽到趙司令的大名,夾著尾巴逃跑了。」肖彥梁笑嘻嘻地拍著馬屁。
肖彥梁居然會奉承自己?趙廣文覺得極端的不可思議。他是個聰明人,雖然知道新四軍肯定不是因為自己的名字才跑掉的,卻也不去刻意謙虛解釋:「嘿嘿,哪裡哪裡,還不都是皇軍的功勞。這次沒有抓到新四軍,倒也懲治了幾個幫助新四軍的刁民,皇軍還是很滿意的。」
「走,找個地方,小弟我替趙司令洗塵。」肖彥梁順口說道。他有些憤怒了,竟有了無法容忍趙廣文,掏傢伙一槍打死他的心思。趙廣文說的所謂「懲治刁民」,就是剛才在大介洋三那裡說過的大屠殺。
什麼「懲治刁民」,其實就是血淋淋的屠殺!因為新四軍早跑了,討伐隊就佔領附近的一個村子,死活問不出新四軍的下落,帶隊的日軍中隊長惱羞成怒,下令把全村50餘人全部殺了。不僅人被殺得乾乾淨淨,連房子也被燒成了一片瓦礫。殺了人,日軍還把村民的頭顱全部割下掛在村口,說是要殺一儆百。
幹完這些,帶隊的日軍中隊長還嫌不過癮,竟然在第二天到另一個村子,因為村子沒能提供「花姑娘」的原因,把這個村子的人也全部殺了。
兩個村子,一百多平素淳樸的村民,數十間房屋,就這麼被毀了,死的人裡面最小的一個,還只有兩個月大!
所有這些,趙廣文在大介洋三那裡說得眉飛色舞,而這個鬼子,也聽得津津有味。肖彥梁之所以知道這麼多細節,竟全拜大介洋三不奈其煩地詢問屠殺細節所賜!大介洋三大肆稱讚了討伐隊的所作所為,對趙廣文的皇協軍的表現也大加讚賞。
肖彥梁不知道大介洋三為什麼要叫上自己一起聽趙廣文的匯報,他心裡非常嫉妒張旭,因為大介洋三指名道姓只叫他肖彥梁過來。
心裡的怒火現在無法發出,肖彥梁卻不能就這麼輕易放過趙廣文。他故意歎了口氣,說道:「說到吃,倒想起林承富來。媽的可惜林承富死了,說起他的廚藝還真的不錯。」
果然,一說起林承富,趙廣文的臉色已經變了,那一日林承富被文川做成「人彘」的場景再一次浮現在他的腦海裡。雖說是進入了夏天,趙廣文竟忍不住打了個寒戰,身上襂出了一層雞皮疙瘩。
原本愉快的心情,就這樣被肖彥梁的一句「無心」的話破壞得乾乾淨淨,哪還有什麼心思接受肖彥梁的「洗塵」。苦笑著說道:「改天吧,老哥剛回來,還有些事情要處理。」
「哪小弟就不打擾了。改天等趙司令有空再說。」肖彥梁比較滿意自己用林承富造出來的效果,表面上還是非常「惋惜」的樣子。
和趙廣文分手,肖彥梁直接來到戴安平的同濟藥房。向櫃上的夥計打了一個招呼後,就在煎藥房找到了戴安平。
「你來了?先坐坐,桌上有水,你自己倒。唉,我都要忙死了。」戴安平抬頭瞟了一眼是肖彥梁,便指了指邊上的椅子,又低頭弄他的那些「咕咕咕」煮得正歡的藥罐去了。
自從文川把吳志偉帶走,「同濟藥房」僅靠戴安平一個人已經完全無法運作了,後來通過張旭,又招了兩個夥計,才稍稍緩了口氣。
「你怎麼親自煎藥?新招的夥計呢?」肖彥梁有些受不了屋裡的高溫,退了一步,皺著眉奇怪地問道。
「那兩個夥計,我計劃再帶他們一段時間。畢竟這些是救人的藥啊。」戴安平站起來搓搓手,接過肖彥梁遞上來的水杯,幾口就喝了下去。
「阿水。」放下杯子,戴安平高聲叫著一個夥計。一個年輕人應聲跑到面前。
「裡面得那副藥,再煎5分鐘就可以了,把藥倒出來端給前面一個姓劉的老太太,告訴她一天分三次喝。」戴安平仔細地叮囑道。
「是。」阿水很認真地點點頭。
「彥梁兄,我們出去轉轉。老憋在這裡,悶死我了。」交待完,戴安平對肖彥梁說道。
「也好。」肖彥梁點點頭:「這梅雨看看也快過了,趁著天氣涼快,出去走走透透氣。」
兩人走出藥房來到天井,戴安平深深地吸了口氣,嗅著雨後新鮮、濕潤的空氣,他過了半天才說道:「還是外面的空氣好。我那裡面儘是一股子藥味。」
「你可是一個醫生啊,怎麼竟然會討厭藥味?」肖彥梁驚訝地問道。
扭頭看了看四周圍沒有什麼人注意自己,戴安平歎了口氣說道:「就是因為我從小就不喜歡這個職業,所以才去……學習新的技術。想不到最終還是幹起了這一行。早知道不如開個小雜貨店。」
肖彥梁啞然失笑。不過他還是很佩服戴安平的,畢竟是中醫世家,雖然是這麼不願意從事這個職業,可是他的中醫技術依然還是很不錯的。
「對了,你知不知道『盤林西林』、『阿司匹林』是什麼藥品?」肖彥梁問道。當初余鴻春說要帶出去的藥品,他聽得是一頭霧水,完全不明白。
「這兩種都是消炎藥,主要是防止傷口感染的。『盤林西林』就是『青黴素』,可靈驗了,是戰場救護不可或缺的東西。咦,你問這個是什麼意思?」戴安平回答完,這才奇怪地問道。
肖彥梁於是把送余鴻春出城的事對戴安平說了一遍。
「原來是這樣。可惜日本人對這些西藥控制得很嚴,我這裡只有中藥,不然我也可以準備一些。」戴安平繞有興趣地聽完,喃喃地說道。
「你不怪我幫助共產黨?」肖彥梁有些意外。
「我怎麼會怪你?共產黨也好、國民黨也罷,對我來講都是中國人。」戴安平搖搖頭說道:「要不是日本人侵略中國,兄弟我現在也在美國生活得悠哉游哉。只要打日本人的中國人,都是我的朋友。說起來兄弟我還真想見識見識這些膽子挺大的共產黨。」
「怕是短時間見不著了。」肖彥梁微微搖搖頭,把剛才在大介洋三那裡聽到的說了一邊。
「老百姓真可憐。」戴安平沉重地感歎一聲,皺著眉問道:「彥梁兄,你說照鬼子這麼屠殺,還有誰敢去幫助共產黨?共產黨還敢依靠老百姓?」
戴安平的話讓肖彥梁一愣。對呀,共產黨是依靠老百姓,可依靠一次,被依靠的老百姓就讓日本人屠殺一次,長此以往,還有哪個老百姓敢幫共產黨?
「這個我也不知道。」肖彥梁搖搖頭說道:「等見到共產黨再問問。不過我想,沒有誰會把這個帳算到抗日的隊伍頭上的。」
「代價!」戴安平心裡一酸,說道:「這就是抵抗侵略者的代價,可是這個代價也太大,太殘酷了。」
「不說這事了。對了,明天我去找一下大介洋三那個鬼子,請他允許你這裡也可以賣那個『盤林西林』,怎麼樣?」肖彥梁腦筋一轉,提了個建議。
「我這裡賣……」戴安平沉思了一下,點點頭說道:「我看可以。這個藥雖然是戰場上的救命藥,但也是治療感冒、發燒的靈藥,生產也不複雜,只要量不大,我估計大介洋三會同意的。」
「那就這麼說定了。媽的,不知道醫院有多少『盤林西林』,真想去幹它一票。」肖彥梁隨口狠狠地說道。
「醫院?」戴安平一愣,隨即皺起眉頭,奇怪地說道:「你待的時間長了,難道沒有覺得這個醫院很奇怪嗎?」見肖彥梁望著自己,戴安平繼續說道:「醫院分內外兩個區,說是專門照顧日本傷兵的話還說得過去,但是你發現沒有,現在日軍進攻武漢,只能從東往西,傷員一定很多,但是這裡卻並沒有多少傷員……」
「你的意思是醫院有什麼問題?」肖彥梁心裡一緊,擔心地問道。
「有沒有問題我不知道,」戴安平搖搖頭:「不過,在戰事激烈的時候,這裡的傷員不多,而且防守也很嚴密,這就不得不讓人感到奇怪了。」
戴安平的話倒讓肖彥梁想起當初處決谷大時的情景。谷大曾經說過,石原太郎曾經親手挑選何家渡老百姓中的精壯男子。一個醫院院長親手挑選精壯男子,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我會注意這個醫院的。」肖彥梁說道:「另外,要是可能,你也可以和那個院長套套近乎,希望能盡快知道這個密碼。」
又和戴安平聊了幾句,肖彥梁離開了同濟藥房。
「信不信老子一槍斃了你?」遠遠的一聲叫喊引起了騎在車上的肖彥梁的注意。剛把頭偏向發聲的地方,已經有一些人驚惶失措地從自己身邊跑過。
聽聲音不知道又有哪個混蛋喝醉了酒鬧事。肖彥梁皺著眉頭把車停在旁邊,快步走了過去,待走進了,卻停下腳步,眉頭也皺了起來。
起爭執的,是一個警察和幾個皇協軍人員。那個警察瘦瘦矮矮的,前襟被對面一個又高又大的皇協軍抓住提起,兩隻腳幾乎是掂在地上,淌著血的額頭上被一支槍頂著。
「趙廣文啊趙廣文,你處處向我示好,手下卻又處處惹到老子頭上。」肖彥梁咬牙切齒地在心裡說道。同胞被屠殺的仇恨,霎時間籠罩在身上。
「幹什麼?」
「放下槍!」
「不許動!」
……
突然之間,從街道那邊衝進來幾十個警察,或立或蹲,手裡的槍指著皇協軍,而皇協軍也不含糊,紛紛舉起手裡的武器和警察們對持著。
「呵呵,人多老子就怕了?」那個高大的皇協軍嘴角露出一絲獰笑,對著手裡的警察說道:「小子,本來想嚇唬嚇唬你,看來現在只好把你殺了,不然老子的臉在兄弟們面前怎麼放?要怪,就怪你的那些夥伴吧。」
「住手!混蛋,想造反怎麼的?」一個響亮的聲音恰在此時傳遍了現場。肖彥梁衝了進來,手指著兩邊訓斥道。
「局長……」帶頭的站了起來,卻是雷浩。
「局長來了……」其他的警察低聲說道,也都慢慢站起來。
「兄弟,我是肖彥梁,這裡警察局的局長,有什麼誤會我們慢慢談,不要傷了和氣。先把我的人放了。」肖彥梁朝高大的皇協軍走了兩步,面對熏人的酒氣皺了皺眉,抱拳說道。
一聽對方的名號,那個提槍的皇協軍心裡咯登一下打了個突。昏沉沉的頭腦登時清醒了不少。旁邊的幾個皇協軍同伴,也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
眼前皇協軍的表現讓肖彥梁有些奇怪。他不知道,和趙廣文的幾次衝突,他的那些手段和狠心,已經讓他的名聲在趙廣文的手下十分響亮,就連那些開小差,失蹤的的人,也被暗地裡傳說是他肖彥梁派人幹掉的。
「原來是肖大局長,失敬失敬。」那個皇協軍一鬆手,被脅持的警察落在地上,一邊的警察趕緊跑過去把他抬走。
肖彥梁又奇怪了,怎麼趙廣文的手下還有誰敢這麼囂張地對自己說話?而且口音也不是本地人的口音。再仔細看看,卻是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心裡一想,也明白過來,肯定是在戰俘裡挑選的人。
「把他送到我親戚那裡去包紮一下。」肖彥梁沒有理會那人,而是對手下說道:「再去把趙隊長,哦,現在應該叫趙司令了--請來,讓他也過來看看是怎麼回事。」
看到警察們忠實地執行了自己的命令,肖彥梁這才轉身對那人問道:「這位老兄沒見過,請問你是……」
「肖……肖局長,這是我們……我們的曹……曹……大……大隊長。」旁邊的一個皇協軍介紹道。因為緊張,說話竟然結結巴巴地。
「哦,原來是齊小哥,怎麼換了裝倒愈發不精神了?」肖彥梁認識說話的皇協軍,原來是趙廣文巡邏隊裡的。他故意不和姓曹的說話,一來抬高一下自己的身份,二來挑撥離間一下對方的關係。
肖彥梁的話,引來其他的警察一陣哄笑,那姓曹的回頭惡狠狠地盯了姓齊的一眼,才對肖彥梁說道:「肖局長,其他人怕你,我曹某卻不怕,有什麼道就劃下來。」
「怕我?誰怕我?你們還是他們?」肖彥梁微微一笑,轉身對自己手下大聲問道:「你們怕我嗎?」
警察們相互看了一眼,一邊笑,一邊大聲回答道:「不怕!」
肖彥梁點點頭,攤開手說道:「聽見了嗎?我肖某不才,卻也覺得從不持強凌弱,不知道這『怕我』二字從何說起。」
「你……」肖彥梁自始至終沒有和姓曹的正兒八經說過一句話,倒是句句話帶刺,那人氣得竟不知該講什麼了。
見肖彥梁沒有進去的意思,旁邊的警察趕緊搬來一根椅子。肖彥梁坐下翹起二郎腿,掏出香煙,早有勤快的警察劃燃火柴替他點著了。
「你們,當時還有誰在現場?」吐出一股煙,肖彥梁問道。
「局長,除了送走的那個以外,這幾個也在。」雷浩指著幾個衣冠不正的警察小聲說道。
「哥幾個,把那些窩囊廢的傢伙還給人家。」沒等肖彥梁問話,姓曹的皇協軍大隊長借酒壯膽,放肆地大聲喊道。
肖彥梁聞言眉毛一挑,那幾個皇協軍更是你看我我看你,他們實在想不通大隊長幹嗎還這麼不識時務。最後還是那個姓齊的小心翼翼地捧著四把槍送到肖彥梁面前。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把槍都收了。」肖彥梁心裡微微歎了口氣,這一下面子是全丟了。
幾個警察一下都跪下了,其餘的眼睛似乎要冒出火來,不少人已經把手伸向了腰桿。誰知道肖彥梁話音一轉,又提聲說道:
「媽的,都站起來。你們讓人把槍繳了,以為我很生氣嗎?不,我不僅不生氣,反而高興。為什麼,因為你們把命保住了。」
其他人不知道肖彥梁這話的含意,雷浩卻是知道的。肖彥梁這話下面還有一句:「把命留著,好好等著日本人被趕出中國的日子。」他喉頭似乎噎著什麼東西,深深吸了口氣,衝著跪著的幾個警察喊道:「磨磨蹭蹭的,還不站起來。」
「你們都記住我的話,把命保住,比什麼都重要。」肖彥梁站起來,大聲說道:「你們都是我的好兄弟,你們的命可是比什麼都金貴。」
現場的氣氛近乎悲壯,不少警察開始悄悄地抹去忍不住流出來的眼淚。
「說,你們是怎麼爭起來的?」肖彥梁待大家的情緒穩定了,才開始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