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亮了,大介洋三擦擦臉,在冰涼的水的刺激下,昨夜因為喝酒還在疼痛的腦袋似乎清醒了許多,窗外,車隊的車已經開始啟動出發了。他匆匆走下樓梯,押車的小隊長早已站在車旁等他了。道了個歉,大介洋三上了自己的車,隨著車隊到了醫院。
缺胳膊少腿的傷兵在隨隊軍醫和護送的士兵幫助下,一個個上了車,看得出來,他們昨晚上休息得很好。現在他們馬上就要回國了,激動得心情盡顯於面上。而這時,駐軍的最高領導——聯隊長高橋直一也來了。
「對不起,渡邊上尉,我來晚了。」向兩個向他敬禮的下級回禮後,高橋直一向押車的小隊長渡邊說道。
「您太客氣了。大佐閣下。昨天承蒙您和大介少佐閣下的慇勤款待,我不勝榮幸。我代表車隊的全體成員,向兩位閣下表示深深的謝意。」
說完,渡邊向聯隊長高橋直一和大介洋三深深鞠了一躬。
「渡邊上尉真是太客氣了。」大介洋三回了一禮後說道。
「哦,那不是石原院長嗎?嗨,石原太郎少佐,請過來一下。」這時,高橋直一看見醫院院長石原太郎少佐也在幫忙扶傷員上車的隊伍裡,不由得大聲叫起來。
見聯隊長叫自己,石原太郎低聲吩咐了兩句,跑了過來。
「介紹一下,這位是車隊的指揮官渡邊上尉,他可是剛從徐州前線下來的喲,沒休息幾天就擔負起帶領車隊的任務。」高橋直一指著渡邊向石原太郎說道。
「你好,我是醫院的院長石原太郎少佐。」石原太郎向渡邊自我介紹。
「您好,少佐閣下。」雖然石原太郎僅僅是個軍醫,但畢竟軍銜還是比渡邊高了一級,而且他還是院長,渡邊謙虛地向石原太郎敬禮。
「您好。」石原太郎回禮說道。
「承蒙閣下您的照顧,看得出來傷員們的情緒都很穩定。」渡邊看著那些上車的傷員有的竟然露出了一絲笑容,對石原太郎表示著感激。
「這是我應該做的。」石原也客氣地說道。
「這些大和民族的優秀士兵在前線為了大日本的未來和興旺,流血拚殺,受了傷,這些照顧是應該的。可惜裡面有些士兵再也不能重返戰場了。」
「是呀。」大介洋三接過話題,說道:「可是,我想他們雖然不能重返戰場,但是他們回到國內,依然可以用自己的雙手和自己的言行來為大東亞聖戰服務。」
「大介少佐,你的話說得真是一點沒錯。」高橋直一欣賞地點點頭。
「我也贊同少佐閣下的話。我們大日本帝國的士兵是最優秀的士兵,即使他們殘廢了,不能再為帝國的直接戰鬥了,但是他們一定會用其他的辦法為聖戰服務的。」
說道這,渡邊似乎有些激動起來。
「要是有一種方法,使我們的人不受傷該有多好啊。」石原太郎輕聲說道。
「可是這種方法根本就沒有!想到那些自盡的戰友,我……」渡邊的眼淚有些濕潤了。
高橋直一和大介洋三不由得也受到感染,心裡有一些傷感。
昨晚和渡邊喝酒的時候,渡邊就把徐州戰場的事大致說了一遍。他作為南線部隊一員,在一二月和中國軍隊多次交火,開始還很順利,連續攻佔裕溪口、巢縣、全椒等地,但在蚌埠卻被中國軍隊阻擋一個多月不能前進!只有看北線的部隊佔領徐州,沒成想北線也不幸無法前進一步。而隨即出發的第五,第十師團又連遭敗績,第十師團甚至被殲滅大部。
傷員為了不拖累部隊前進而自己拉響手榴彈自盡的事,不僅北線隊伍中有,南線隊伍也經常出現,這些傷員的自盡,更加促進了部隊的士氣,「為戰友報仇,」一時竟成了部隊前進的最大動力!
可惜,這些英勇的士兵竟然被中國軍隊打敗!
本來三月份這些傷員就應該起程回國的,但是因為北線的戰事一直沒有結束,就拖到了現在,才由渡邊指揮運過來。
「不知道為什麼,我們遇到的支那士兵個個都勇敢無比,如果不是武器上的差別,真是難以想像他們和守衛支那首都的軍隊是一個政府領導的。」
渡邊用這句話結束了他的發言。
「我也很奇怪,經過我們在南京的懲戒,以及在各地的懲戒,支那軍隊好像無動於衷,反而越來越能打仗了,儘管他們的武器還是那麼落後。」大介洋三也感慨萬分。
「請閣下不要在這裡散佈降低我軍士氣的話。」高橋直一有些不滿大介洋三的這種喪氣話,出口訓斥道。
「是,請原諒。」大介洋三聽到聯隊長的訓斥,連忙答道。他自己也有些瞧不起自己了,大日本帝國的士兵是最優秀的,支那是一個低劣的民族,他們的抵抗在帝國軍人面前根本就是不堪一擊,就是目前的失利,那也是暫時的。自己怎麼會說出這樣的喪氣話?
「請問渡邊上尉,」見氣氛因為高橋直一對大介洋三的訓斥而有些尷尬,石原太郎趕緊用這種方式緩和一下。
「…你們今天就趕到上海嗎?」
「是的,我們今天就要趕到上海,在那裡住一晚上,明天大概就可以乘坐回國的輪船了,而我會率領護送的車和人再從這裡返回部隊。」
「那到時候你一定要來看我,昨天實在太忙,沒有和你好好喝一杯,讓別人知道了,還說我沒有禮貌。」
「哈哈哈哈……」
在場的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您實在是太客氣了,既然您發出了邀請,我一定會再來看望您的。說實話,我也很懷念大介少佐閣下的好酒呢。」
「這酒哪裡是我的,是聯隊長大人閣下的,我也是佔了你的光。」
大介洋三笑著說道。剛才的尷尬已經煙消雲散了。
「呵呵,我就知道渡邊上尉喜歡昨天的酒,這不,我帶了兩瓶,請路上慢用。」高橋直一笑著說道。向後一招手,勤務兵跑上來,把受裡的兩瓶白酒送了過去。
「呀,大佐閣下您實在的太客氣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樣謝謝您。」渡邊一邊喜滋滋地接過酒瓶,一邊滿臉笑容地對高橋直一感謝道。
「沒什麼,你在前線為帝國的事業流血犧牲,而我卻在這裡乾著急,這點禮物不算什麼,請你一定收下。再說,這酒雖然不錯,但是我還是很懷念國內的米酒味道。」
高橋直一的話好像是說這酒不好才送出去的,但是在場的人中他的軍銜最高,而渡邊的軍銜最低,一個是聯隊長,一個是小隊長,對於長官的賞賜,渡邊高興都還來不及,那裡會去想高橋直一話裡的含義。
看見傷員們都已上了車,渡邊向三位上級敬禮道別:
「傷員們已經上了車,我也要馬上走了,再次謝謝三位閣下對我們的熱情款待。」說完,渡邊向三個人鞠躬致禮。
「渡邊上尉的事情也多,公務在身,我們也不便久留,請你下次返回時,一定回來坐坐。」高橋直一說道。
「謝謝,我回來時一定來。」
渡邊說完,打開開道面前的汽車車門作了上去,透過車窗向車下三個長官揮手告別。
汽車尾部冒出股骨黑煙,車隊緩緩開動了。路邊醫院的醫護人員和車上的傷員們也在相互揮手告別。
誰也不知道,隨著汽車的開動,車底部栓著手榴彈的繩子也馬上要繃緊了……
這時,一輛憲兵隊的摩托車飛奔而來,車還沒停穩,一個憲兵已經跳下車跑到大介洋三面前,附耳低聲說了幾句。
話未說完,大介洋三的臉色已經變了。他向高橋直一和石原太郎說道:
「對不起,我現在馬上要離開,有一個很重要的犯人跑了。」
「哦?那你快去吧。」高橋直一點點頭。他對這種事向來是不關心的。
大介洋三趕緊坐上車,往憲兵隊開去。
早上士兵打開牢門時,馬上就發現了犯人不見了,只有一個黑洞洞的地道口在牢房裡。送飯的士兵嚇了一跳,趕緊向大介洋三報告。
坐在車上的大介洋三心裡一陣陣火冒!這個犯人是幾天前,趙廣文在街上無意碰到,並指認他就是以前南京軍統高級人員。
抓到文川,大介洋三是如獲至寶,可是幾天來對文川是酷刑用盡,好話說完,他就是軟硬不吃,堅決不招供,並且還把前來勸降的趙廣文罵得狗血噴頭。
本來大介洋三準備在文川身上打開一個缺口,將中國政府在佔領區的潛伏人員一網打盡的,文川的表現,一方面讓大介洋三十分佩服,另一方面也讓他十分憤怒。
原準備傷員離開後,最後給文川一次機會,卻沒想到莫名其妙地出現了一個直通監獄的地道,文川他竟然跑了!
此時,張旭、肖彥梁正在辦公室裡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其他人扯著閒話,德貴自己一個人躲到值班室呼呼大誰。
由於鬼子進行了全城戒嚴,包括便衣隊、巡警隊在內的所有中國人9點以後不准上街,所有便衣隊、巡警隊在各自駐地集合待命,所以三個人心裡非常非常地遺憾,畢竟不能看見自己的勞動結出果實,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早上他們出門的時候,文川已經醒過來了,張旭打開自己臥房裡地上的一個小門,下去後卻是一個不大的避難室。這是以前房東留下的,當初黃長羽就是在裡面躲避日軍進城時的屠殺的。
裡面大約可以容下四個人,為了預防萬一他們如果不在的話,碰上大介洋三的搜索,肖彥梁要高翠兒也一起下去躲著。臨走時,張旭給了文川一把槍,給了高翠兒一把匕首。
「這他媽的什麼世道,再怎麼說,我們也是替他日本人做事的,不就是幾百個傷兵吧,而且只住一夜,居然要城裡所有的中國人不准上街!」王樹心把煙頭丟在地上,用力踩滅,嘴裡恨恨地罵道。
話一出口,引起了其他在座人的共鳴。
「就是,」一旁的雷浩說道:「日本人不是狂得很嗎?傷兵住一晚嚇成這樣。」
「可不是嘛,」葉克明接著說:「你看還放了兩道警戒線。」
「大哥,你說是不是日本人打了敗仗?」王樹心小心地問張旭。
「他媽的,你找死呀?說的什麼話!」張旭強忍住把日本人在徐州被國軍大敗,損兵折將兩萬餘人的消息,大聲罵著王樹心。當初離開黃長羽家的時候,黃長羽反覆強調不准對外說,不管關係再好,也不能說。
「我可告訴你們,」張旭對屋子裡的人說道:「別忘了我們是在替誰做事,日本人的嚴厲你們也不是不知道,回去告訴其他弟兄,別他媽口無遮攔,到時候哭都來不及。」
見張旭這麼一說,屋子裡一下子鴉雀無聲,氣氛有些尷尬,肖彥梁站起來說道:
「各位,張隊長這麼說也是為大家好。再怎麼說我們也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日本人殺起人來,你們也是見過的。另外咱們和巡警隊的關係大家也清楚,他們正愁找不到我們的把柄。大家出來做事,不過是為了活命,混口飯吃,為這些口頭上的話出事,也太不划算了。你們說,是不是這麼樣的?」
「可是,日本人欺負咱們也太……」王樹心沒敢往下說了。
「可不是,我們提著腦袋替日本人辦事,可那些日本人也太不把我們當回事了。就說兩位隊長吧,見了一個普通的日本兵,還不是的點頭哈腰。」雷浩忿忿不平地說道。
「當回事?」張旭跳起來罵道:「你們想想,誰不是從日本人的槍口下出來的?就說你雷浩吧,當初要不是黃局長碰到,你、德貴幾個還不是早就被日本人殺了?當回事,他媽的,而今這個世道,都當亡國奴了,能保住小命就算不錯了,還要日本人把咱當回事,做夢吧。」
「張隊長說的沒錯,日本人打死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還不是打死就打死,跟沒事一樣,所以,你們要不斷提醒自己,小心禍從口出,別自己惹事。」
肖彥梁在一旁補充道。
聽張旭一說出「都當亡國奴了」這句話,屋裡好多人的眼眶就紅了。便衣隊裡絕大多數都是以前這個城裡的警察,鬼子進攻的時候跑了,因為大多數人的家在城裡,後來又偷偷回來看看,結果被抓了很多。黃長羽藉著大介洋三組建便衣隊的手令,從刑場、苦力場救了很多人出來。所以張旭有「誰不是從日本人的槍口下出來的」的問話。
「媽的,當初只想到活命,沒想別的。現在才知道當亡國奴的滋味這麼難受!更別說聽見老百姓背地裡叫我們漢奸了。早知道就不回來了。」
說著說著,葉克明忽然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這一哭,登時引起其他人的傷心事。肖彥梁更是回憶起在許子鄉的時候,在鬼子下令屠殺之前,老百姓們懷著無比仇恨的語氣罵出的「漢奸」兩個字,以及那些共產黨寧死不當亡國奴的英勇氣概。
漢奸,這是多麼沉重的一個詞!!
「大哥,你帶著我們反了吧!」王樹心帶著哭腔說道。
屋裡剎拉間安靜了下來。沒有一個人不被王樹心的話驚呆了。
沉默半天,張旭冷冷地說道:
「王樹心,你活膩味了是不是?就憑你這句話,不僅你,便衣隊上下幾百人都有可能被日本人全部殺了。」
張旭的話讓所有的人打了個冷戰,一股子寒氣從背心脊柱涼起。
「算了,算了,」肖彥梁打著圓場。
「張隊長這麼說也是為大家著想。大家想一想,反,怎麼反?」他拔出駁殼槍,舉起來問道:
「大家想過沒有?難道我們就憑這玩意去和日本人的機槍大炮鬥?還有,反了以後我們在哪裡落腳?難道像一群流寇到處竄來竄去?給養、彈藥從哪裡來?」
肖彥梁的話,讓大家尤其是王樹心感到無比的沮喪!
「今天的話到此為止,回去後千萬不要再說了。他媽的,你們最小的也是小隊長,管著十幾個人,隨時給老子記著,禍從口出這句話,全隊上下幾百人的性命都在這幾句話裡。」
張旭見大家不說話了,總結性地說道。
「你們呀,隨時看看自己的武器,就知道有些事只能想不能說,更別談做了。我們現在背了個漢奸的名,那也是沒法子的事,只有憑良心做事就行了。明白沒有?」
肖彥梁接著張旭的話,叮囑道。
還沒等回答,屋外忽然傳來幾聲沉悶的爆炸聲!
大介洋三正坐在車裡想著怎麼樣組織進行全城大搜查——城裡昨天起就戒嚴了,犯人又被打成那樣,還帶著手鐐、腳鐐,可以肯定他還在城裡沒跑出去。
這時後面傳來的沉悶的爆炸聲使得行使的汽車猛地一個急剎車,大介洋三的身子往前一衝,差點沒翻到前座上!
也顧不得許多,他打開車門,一個側滾翻出汽車,抬眼一看,冷汗便止不住地流下來。
那爆炸的地點,就在醫院!
他坐上車,命令掉頭全速向醫院開去。
高橋直一看著渡邊上了車,微笑著和石原太郎握手道別,剛走到座車邊上,身後一連串的爆炸聲把他一下子推dao在地,轉身望去,已經是目瞪口呆了。
將近三十輛滿載傷員和衛兵的汽車有大半爆炸了,油箱裡的汽油由於爆炸被引燃,又引起了更猛烈的爆炸。沒炸的汽車為了躲避飛濺的汽油和火焰,慌亂地向別處開去,這樣再度引發了爆炸!
剎那間,醫院變成了人間煉獄,由於油箱的爆炸,引起了熊熊烈火,那些傷兵本來就是因為傷重才要回國修養的,在這烈火中更是一動不動,活活被火神吞噬!而那些跟車的護衛兵們,現在正在地上披著火衣,跳著歡樂的舞蹈,並且還在高聲歡叫……
刺鼻的汽油味,燒焦的人肉味,跑動著的著火的人影,燃燒的汽車,淒厲的慘叫…,所有的這一切,在醫院的門口上演著。
「這是多麼熟悉的場景呀,可惜是自己人的」——目睹這一切,高橋直一荒唐地竟然冒出這種怪異的想法。
無數的士兵試圖滅火救人,可是卻無法前進一步!
石原太郎一開始還在竭力嘶叫著指揮救人,但人沒救出來,反而還搭進去幾個!最後他也無助地跪在地上,雙手用力拍打著水泥地,失聲痛哭起來。
黑黑的濃煙在天空中迅速堆積著,死神張著冰冷的雙眼看著這所有的場景。手榴彈爆炸的火光,汽車油箱爆炸的火光,猶如節日昇空的禮花,儘管在白天,它並不是那麼耀眼,但那是中國人送給即將回國的日本人的禮物,是中國人送給他們的最好,最美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