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從來不曾這樣驚詫過。
她明明住在甘露殿小廚房的後院裡,醒來後,卻發現自己躺在一處黑乎乎的洞穴內,薄霜一般的淺淡月光透過洞口灑在自己足下,腳上穿的那雙翹頭履被那月光一照,在洞裡的蒲草上投下了形狀詭異的陰影。
這是哪兒?
是不是還在宮內?
除了掖庭宮的司膳房和太極宮的甘露殿,蘇錦對宮內並不熟悉,一則因她路盲,不敢隨意在不熟悉的地方走動;二則,這宮內規矩大過天,什麼人該走哪條路就走哪條路,該在哪裡出現就在哪裡出現,一旦錯了,那罪過可大可小——萬一今日哪位主子心情不好,給瞧見了,你還有命在嗎?
蘇錦坐臥在洞穴的陰影裡,小心的摸了摸身下,是和月色下一摸一樣的柔軟的蒲草;抬手碰了碰身邊的「牆壁」,則是堅硬冰冷的石頭。
她想喊,卻又不敢,在這樣安靜得只有自己心跳的陌生環境裡,誰知道高聲叫喊,帶來的是幸運,還是厄運?
倒不如小心的走出去看看情況再說。
她心裡這樣想著,雙手撐地就想站起來,誰知那右手才一放在蒲草上,便碰上了一隻溫熱寬厚的手掌,嚇得蘇錦抑制不住的低叫了一聲,下意識的起身就要逃跑——
她實在太害怕了,竟忘了這只是個石洞,以至於突然起身的她把頭重重的磕撞在石頭上——
「嘶——」
她聽到自己身側有人倒抽了一口涼氣,才發覺自己的頭雖然很疼,卻似乎沒有直接撞在石頭上,而是那寬厚溫熱的手掌上,而那倒抽涼氣的聲音,就該是這手掌的主人吧?
蘇錦雖然心跳如兔,緊張的神經卻已經放鬆了很多,至少,她知道,這個人想要保護她,而不是傷害她。
此刻她的視力已經適應了洞內的亮度,轉頭再瞧,就見一個不曾著帽的黑衣男子正低頭「噓噓噓」的吹著自己的手背,便知方才定是他用自己的手掌幫自己擋著,連忙輕聲道謝:「多謝……你是……」
那人的身子微微一僵,似乎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一動不動,少頃才又像忽然被解咒了似的,大喇喇的把雙手往身後一背,昂頭答道:「小爺是這洞內的鼠妖,瞧你樣貌還算好看,就拉回來做個壓寨夫人……怎樣,你願是不願?」
鼠妖?
蘇錦瞧這人的樣貌,大概跟小狼一般年紀,只是比小狼精瘦些,以至於那高高昂起的下巴線條顯得精緻之極,倒有一種別樣的魅力。
他雙目明亮,在這黑暗的洞穴內毫不在意的斜瞥著自己,被地面上薄薄的月色一映,倒像是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淚光似的。
興許,那真的是淚光——剛才那一下子,磕得疼啊……
至於「鼠妖」之說,從前蘇錦是全然不信的,但是這次穿越,讓她對從前的世界觀實在有些懷疑。
只是……一隻老鼠修煉成妖,至少也該千八百年吧,哪怕只有幾百年,也不至於還在變聲期吧?
蘇錦日日聽著小狼的聲音,對這個年紀男子的聲音十分同情,也十分敏感。
「那……鼠妖大人,」蘇錦故意這樣說著,也仔細的打量著那人的表情,「這裡就是您的鼠洞嗎?您把我偷來壓寨我沒話可說,反正我打不過您,可是,您是不是好歹把您這鼠洞弄得亮亮堂堂的,讓我看清楚您的真面目?」
那「鼠妖」似乎沒想到蘇錦不但面無懼色,反而跟他討價還價,稍稍呆愣了一下,才忽然冷笑道:「原來你這麼隨便,一隻素未謀面的鼠妖要搶你做壓寨夫人,你都沒話可說,難怪那小皇帝成日裡跟你卿卿我我,你不但從不反抗,反而高高興興」
蘇錦聽他說了這麼多,腦子裡忽然跳出一個畫面:自己渾身僵硬,動彈不得,一個蒙面人忽然從窗戶跳了進來,靠近了自己,叫著自己的名字,自己不認識他,他悵然若失,只道,你原來,已經忘了我了……
對,就是這個聲音
他認識自己
鼠妖……
蘇錦忽然福至心靈,一把扶住對方的小臂坐直了身子:「小耗子?」
結果,她又悲劇的忘記了自己是在石洞裡,額頭磕上尖利的石頭尖兒,一股溫熱的東西頓時流了滿臉……
小耗子忽然被她認出來,一時有些興奮,又捱著不願表現出來,甚至故意轉過頭去,自然沒防備蘇錦的舉動,等他發現蘇錦的頭這次真的被磕破了,才急得拉她坐下來檢查:「笨笨笨剛剛就磕破了小爺的手,居然還不死心,非要自己磕一次,早知道我攔你幹嘛?讓你磕好了」
蘇錦立時被他逗笑,連疼痛似乎都減輕了許多:「誰讓你把我帶進這麼一個老鼠洞裡來……對了,這是哪兒?」邊說邊捂著額頭的傷口轉頭去瞧,因看不清外頭,甚至彎腰起身要出去看看。
小耗子連忙一把拉住她:「小心這是皇宮」
「皇宮?」蘇錦不自覺的壓低了聲音,「你怎麼這麼大膽子?你是怎麼進來的?那些守衛沒看見你?你會武功嗎?」
「停停停,」小耗子連忙做了個打住的手勢,「你這是幹嘛呀,跟炒豆兒似的?是聽你問啊還是聽我說?」
「聽你說。」蘇錦立刻老老實實的坐下來。
小耗子讚許的朝蘇錦伸了伸大拇指,得意的歪頭說道:「小爺從來都會武功啊?你到今日才知道?從前小爺被抓,只是小爺在外面呆膩了,去他的知府大牢裡住幾日罷了。你可倒好,跟小爺說在東街食色居當值,小爺出來了去找你,田寧居然說你走了,還進了宮……」
「田老闆知道我進宮?」蘇錦驚詫不已。
「他是宮裡不知哪個女人的親哥哥,能不知道?」小耗子似乎是京城土著,對這些人的關係倒都十分清楚。
蘇錦越發覺得事情詭異,連忙繼續問道:「你問我的下落,他便說我進宮了?」
「他哪有那麼老實?」小耗子腰身一挺,「最開始還跟小爺打馬虎眼,小爺是誰啊?敢跟小爺說瞎話?小爺天天讓他田府丟東西,接連不斷的丟了半個多月,那孫子才受不了了,特地托人找了小爺過去,說你進了宮。」
蘇錦擦了擦額角的鮮血和汗水,扁著嘴巴問道:「你不怕他說謊?」
「小爺說了,他若敢說謊,他田府丟的就不是只值仨瓜倆棗的物件了。」小耗子得意的昂了昂頭。
蘇錦忍住笑,仔細觀察他的神色,發現他原來也長得挺清秀——當初在牢裡,他頂著個雞窩頭,滿臉滿身都是髒兮兮的,要不是他自稱「鼠妖」,還真是看不出來。
這麼一個瘦弱的小男人,居然總是「小爺小爺」的,實在很有喜劇效果。
小耗子見蘇錦一邊打量自己一邊笑,戒備的後退了一點,繃著臉問道:「你幹嘛?」
「這是哪兒?」
「皇宮啊?」
「具體點。」
「……蘇陵。」
「啊」蘇錦雖然不信鬼神,卻也被小耗子突如其來的介紹嚇了一跳,不自覺的避開石洞頂撲到小耗子身邊,瞪大了眼睛嚇嚇唧唧的看著周圍,「你是說,那個蘇妃陵?」
蘇錦雖然不信鬼神,但是大半夜的呆在墳圈子裡,還是嚇得瑟瑟發抖。
「我沒想說,你非要問。」小耗子偷偷壞笑,卻非要做出一副「與我無關」的樣子來,「現在,你說怎麼辦吧——小爺沒吃沒喝,投靠您這個宮中大貴人來了,不管怎樣你都得養活小爺。」
靠啊,你這是求人養活的態度嗎?
但是蘇錦也知道,他只是這麼一說,就憑他這身妙手空空的絕技,還至於到自己面前求一口飯吃?
所以,蘇錦也跟他開玩笑:「好啊,我的小廚房多要一個小太監也無所謂,你自己去勢也好,去宮裡的淨身房也可以……」
小耗子被她說了個滿臉通紅,偏偏不肯示弱,立刻作勢要解自己的腰帶:「好啊,小爺這就……」
「滾你的」蘇錦被他氣得哭笑不得,抬腳把他踹到了一邊,牽動了額頭上的傷口,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抬手輕輕蓋住傷口罵道,「玩兒夠了沒有?玩夠了送我回去」
小耗子一骨碌爬起來,詫異道:「你還想回去?出宮吧,我帶你走,你想去哪兒,我就帶你去哪兒,吃香喝辣,自由自在,何必卑躬屈膝的服侍他人」
幾句話恰到好處的砸進了蘇錦的心裡。
出宮?
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如果早些時候,蘇錦一定毫不猶豫的跟他走。
可是,弘文已經進宮了,明日自己就能見到他……自己走了,弘文怎麼辦?
除了這個第一個跳出來的念頭,蘇錦的眼前還閃過一張臉孔,這臉孔俊朗無匹,傾國傾城,尤其是那雙墨綠色的雙眼,彷彿永遠蒙著一層淡淡的氤氳……
是小狼。
她不願承認,卻必須承認,除了弘文,她腦子裡跳出來的居然是他。
她不喜歡他身為皇帝的身份,今日還發現小狼跟靜公主不清不楚,可是,和弘文一起在眼前閃過的,竟然還是小狼。
那個永遠跟自己說,「你不用管,只做自己喜歡做的就好」的小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