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狼群阻擋,馬車很快穿過戈壁,駛入天瀾城的地界。
冷月如勾,初秋的夜透著滲人的冰涼,田詩詩縮在車廂一角,刻意跟幸風保持一段距離。
幸風看了她一眼,苦笑,也不勉強,只偏過身子,貼著車門坐下,灼灼雙目穿過寒夜,直視遠處燈火明滅的孤城。
「城門關了,我們要在城外過一宿。」
「好。」田詩詩輕聲回應,「你做主就好。」
幸風輕喝一聲,車頭調轉,向天瀾城西南方向駛去。
枯籐,老樹,即使不是戈壁,天瀾城周圍的夜色依舊透著一抹蕭瑟,秋季是收穫的季節,也是萬物凋零的時節,寒夜之中這一絲枯萎被無限放大,越發顯得悲涼。
就在這濃重的灰暗之中,一抹亮紅色的燈影飄然而至,剎那間點亮了夜,連帶周圍的枯枝敗葉也顯得生動起來,重新煥發出生命氣息。
影影綽綽的燈火,伴隨著似有若無的脂粉香,又有女子嬌俏的調笑聲,在這一片死寂的暗夜中顯得突兀而詭異,田詩詩死瞪著車門透過來的一絲燈火,心中七上八下。
「客官,來呀,裡邊請,姑娘們候著呢——」
儘管龜縮在車廂尾部,田詩詩仍然能感覺到一股濃重的脂粉香,嗆得她連打了幾個噴嚏。
馬車停了下來,卻不是夜店的正門,幸風伸出一隻手,示意田詩詩下車。
外邊這座燈火輝煌的夜店,田詩詩用腳趾頭也能想出來是什麼地方,若不是她對幸風有絕對的信任,只怕會以為他把她給賣了。
「來。」幸風輕聲催促。
田詩詩挪了挪身子,把頭探了出去。
映入眼簾的是各種鶯歌燕語和奼紫嫣紅,她能感覺到,那些灼灼的目光透過重重遮擋,若有似無地飄到她和幸風身上,她的身子僵了僵,這種感覺不太好。
幸風微笑,扶住她,在她耳邊低低喚了句,「別怕,有我在。」
沒有接應,也沒有人上前應酬他們,幸風扶著她穿過側面的走廊,向莊子的內院走去。
透過紗影重重的布幔,前院樓檯燈火搖曳,田詩詩輕輕依在幸風身側,身後如芒在背。
有人在看她,用一種審視的目光,沒有敵意,但是也沒有絲毫友善,在這個目光下,田詩詩覺得自己正在被人拆解。
趁著穿過月亮門轉彎那一瞬,她腳下一頓,目光尋到那抹不善的源頭。
紅紗之後,竹簾一側,那具妖嬈多姿的身影如此熟悉,她看著怔了一怔,燈火明滅間,她不能肯定,轉眸之間,她又多看了一眼。
「詩詩。」幸風的聲音緩緩傳來,很是關切。
田詩詩收起目光,可腳下的步子卻不復沉穩,那個身影她看清了,葉輕眉,她怎麼會在這裡?
轉入竹林小築,田詩詩抬頭看了看這間雅致的獨立小屋,微微蹙眉。
只有一間房,連隔間都不曾有,開了門,裡面諸多擺設皆以紗幔相隔,她與幸風如何在此共渡一宿?
「罷了。」她低低出聲,如此一夜,必然無法得眠,正好,她有許多話要問幸風。
幸風捕捉到她眸間一閃而逝的不快,對上她復而清明的美瞳,心中狐疑頓起。
「你不惱?」
他這麼一問,田詩詩了然了,唇角微翹,輕笑道,「想來這些都是幸風公子的安排了。」
幸風略一思量,點頭,他知道瞞不住她的。
「那便與我說說吧。」田詩詩自已尋了美人榻,身子一歪靠了過去。
幸風走到八仙桌前,自己倒了一盞茶,小啜了一口,又遞了一杯給田詩詩,「你猜呢?」
田詩詩接過,也是小啜一口,臉上的笑容慢慢綻放,「我問你答便好,何必這樣猜來猜去,若說這處是你的產業,只怕連我自己也不能相信。」
原本剛下車的時候,見到無人接應,田詩詩便認定這裡是幸風在中土之地的秘密產業之一,這種不拘禮節,登堂入室的做法,如果不是自己的地盤哪能那麼囂張,再說了,哪個大族子弟不是廣置田產,狡兔三窟的,所謂青樓,不過是障人耳目罷了。可是在她見到葉輕眉以後,她不再這麼想了,這種荒郊野地,別說是一間青樓,就是飯館子,葉輕眉也不該在這裡出現,她能在這裡出現,這裡必然能保她安全,也許,這裡是繡坊的秘密基地也不一定。
田詩詩猜中了,但她只猜對了一半,這裡的確是織繡坊的產業,但是跟幸風也脫不了關係。
「你怎知不是我的產業?若不是我的,又如何可以這般進出自如?」幸風的目光沉靜如水。
田詩詩猜出這裡是他的產業之時,他看向她的眼神中就多了一抹審視的味道,一直以來,他總以為她只是一個單純、迷糊、不諳世事的小女人,這些日子,他只看到她可愛的一面,卻從未發覺,她也可以心思細密,目光如炬。剛才在月亮門那一個停頓,他便知道,她看到葉輕眉了。
「恐怕是織繡坊的吧?」田詩詩小嘴微撅,眼中閃過一道狐狸般狡黠的光芒。
「也快要是我的了。」幸風輕輕一笑,靠近她,貼著她坐下來。
田詩詩大笑出聲,「這麼說來,你這個未來的主人也是小氣得緊,這麼大一所莊子,也不捨得分出一間屋子來讓我好好安睡,偏與我共擠一室,又是何苦?」
幸風環顧這間簡潔素雅,卻一應俱全地屋子,也笑了,「原來詩詩介意的是這個。只是,這屋子也是大得緊呢,又有重重帷幔,即使是多住幾人也不會侷促,這小氣之說從何而來?」
田詩詩小臉微紅,卻又辯駁不得,幸風說的沒錯,這林間小築雖然沒有隔成幾間,但面積的確很大,即使同時有四五個人入住也能容納得下,只是這輕紗紅帳,燈燭搖曳的,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總讓她有些不自在,對於幸風,她還有點捉摸不透。
幸風笑得更甜了,人也俯身而下,在田詩詩上方幾寸處停下,目光灼灼地看著她,「詩詩怕我?」
他這話明明用的是疑問句,卻讓人聽出肯定句的語氣。
「沒有。」田詩詩惱了,她很不適應他們之間這種距離,她覺得有點不安全,於是用手推了推幸風。
就在這時,風乍起,唯一的紅燭掙扎了幾下,竟是滅了。
屋外狂風過境,竹林「嘩嘩」作響,幸風看著田詩詩,目光有如春日桃花,竟是含了情,他的耳廓不易察覺地微微一動,接著嘴角一揚,笑得媚入人心。
只一瞬間,他便離田詩詩的身體,側滑到美人榻下方,蹲下身子,從側面看著她。
「莊子的正主派了信使來呢,就在屋外,這會兒也不知道走了沒有。」
田詩詩聽得微微一動,轉身看他,眼中帶著驚訝,「葉輕眉?」
幸風貼近她,嘴邊的熱氣幾乎可以觸到她明媚的嬌顏,嘴角依然含著笑,「我的詩詩果真聰慧。」
他這樣一說,田詩詩一張小臉更是紅了個透,她將身子往榻後挪了挪,嘴裡喃喃,「說什麼呢,沒見過你這個樣子的……」
田詩詩嘴裡雖然這麼說,但她並不討厭幸風,畢竟幸風也就是逞一個口舌之快而已,他從來也沒有對她做過逾矩的行為,這一點她還是很放心的。
幸風湊近她,再次喃喃低語,「你說,葉輕眉看到我們共處一室會怎麼想呢,如若傳到永夜林那位耳中,又會是何種情形?」
田詩詩一愣,看著他的目光滯了滯,她沒有想到他竟然會為她安排至此,這樣一來,寒城必然會認為她與他在一起了,對她的那些念想,也許就不再那麼執著,想到這裡,她的目光中又多一絲感激。
「你要謝我。」幸風帶著孩子般的口吻,好似做了好事索要獎勵一般,又貼近她一分,嘴裡溫軟的熱氣呵到她頸間,撓得她臉上又是桃紅一片。
屋外,狂風已過,一名身著黑衣的女子緊貼著牆角,目光森森,再次望了黑漆漆的屋子一眼,悄然離去。
這名黑衣女子分明是葉輕眉麾下四大近侍之一,雖然不過十七八歲,卻已侍奉葉掌門多年,剛才燭火熄滅前那一幕,讓不經人事的她看得有些臉紅心跳,就是如今,耳力過人的她還能依稀聽到屋子裡有男女低聲輕喃的響動,看樣子,今夜屋裡二名男女是不會分開了,這個消息她一定會如實稟告掌門,掌門聽了也會高興一陣子吧。
屋裡那位田姑娘,說起來也是她的同門,只是她的身份何其詭異,有人說她是魅族的公主,魅王求娶的對象,可是,魅王中意的明明是她們的掌門葉輕眉,前些日子,不是還許了王妃之位麼?不論如何,這位姑娘今夜之舉若是傳到魅王耳中,什麼正妃的傳言自會不攻而破,試問哪一個男子會執念於一個失節的女子?這百花城的主母,魅宮女主人,必然是她們的葉掌門無疑。
這一刻,她似乎已經看到自家掌門笑靨如花的樣子,心中更是喜不自勝,腳下的步伐也快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