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五奶奶和手裡牽著的孩子說完話就感覺到有人看自己,現在的王五奶奶已不是那深宅大院裡足不出戶的嬌弱婦人了,坦然地回看。當看見是王璩時,王五奶奶的神色變化了一下,驚詫之中帶有些微的喜色,接著又變的很平時一樣,嘴張了張打算叫人卻沒叫出來。
這個嫂子是在王璩出嫁前不久嫁進來的,王璩和她僅見過數面,之所以還記得她,是因為她看王璩時候那眼裡分明有幾分憐憫。雖然這幾分憐憫一閃即逝,但王璩卻記得很清楚,從來侯府裡面的人,多只有讓自己感恩戴德的,少有眼神裡帶有憐憫的,自己的那幾位姑媽表姐堂姐堂兄們,看向自己的眼裡多有嘲弄,從來不會變的嘲弄。
此時見她布衣荊釵,袖子處還有個老大的補丁,手裡牽著的孩子這個時候還穿著夾的,但唯獨沒變的,是王五奶奶身上的從容。王璩走出一步,王五奶奶已經和自己的女兒後退一步,行禮下去:「小婦人見過……」郡主嗎?從此後自己和侯府原本的這些人身份是天壤之別,王璩已經伸出一支手扶住她,截斷她的話:「不必了,五嫂請起。」
雖然說的艱難,王璩還是叫出那聲五嫂,王五奶奶呆愣一下,唇抖了抖,半天才道:「三妹妹……」多餘的話再說不出來,小女孩睜大眼睛看著王璩身後的淑媛,她這身衣服可真好看,那件棉襖看起來很暖和,以前自己也有件和她差不多的,可是曾祖母病的時候娘把它賣了給曾祖母買藥了。
小女孩眼裡的光漸漸黯了下來,曾祖母說這全是自己三姑姑做錯了,才會讓自己全家搬出大宅子,住到那個小院子裡面,連買藥都沒錢,小女孩想起剛才自己的娘叫的三妹妹,抬頭去看王璩,王璩感覺到她的目光注視,低頭微微一笑。
小女孩的手緊緊抓住自己娘的手指,叫了起來:「娘,她是壞人,老祖說過,她是壞人,就是她害得我們全家都沒有好吃好住。」王璩眼簾垂下,蘇太君會說自己好話的話,那要等到太陽從西邊出,五奶奶蹲下溫和地對小女孩:「你怎麼又忘了娘說的話,不是你三姑姑錯了,是我們大家都錯了,才會守不住祖上的產業。」
小女孩死死地扭住五奶奶的手指,的確娘也說過,並不是三姑姑錯了,是自己家的人做錯了,就算沒有三姑姑,照這樣下去,遲早也會被趕出大宅的。可是,小女孩抬頭看著五奶奶:「娘,您不是常說子不言父過嗎?」
五奶奶唇邊露出一絲笑容,摸一摸她的頭髮:「是啊,子不言父過,可是有些過失是要記在心裡以後不能再犯的。」小女孩的眼還是倔強地看著王璩,五奶奶臉上的笑容沒有變,聲音也很溫柔:「再說,你三姑姑也是長輩,你曾祖母說她,是因了曾祖母是你三姑姑的長輩,況且她也老了,有些話總要說出來,但你只能聽不能附和,更不能記在心裡。」
小女孩嗯了一聲,五奶奶這才抬頭看著王璩:「我教女不嚴,讓三妹妹瞧笑話了,三妹妹幾時回的京。」此時是很平常的語氣,王璩卻覺心裡五味雜陳,看著五奶奶手裡拿著的小包裹,裡面包的想來就是幾樣針黹,要拿了去賣。
安靜從容,既能享的了福又能吃得了苦,這就是當初蘇太君要留她在身邊服侍的原因吧,王璩微微一歎,祖母,你果然是能識人的。也知道哪些事該做哪些事不該做,可你明明知道錯而執意不願認錯,你和父親,果然是母子。
五奶奶已經道:「今日還有事,就不請三妹妹過去喝茶。」看來是要趕著時候去店裡把東西賣掉,王璩側過身子讓開,小女孩經過王璩的時候好奇地又看了看王璩,既然娘說不能往心裡去,那就別往心裡去。
和五奶奶的相遇只是一瞬,王璩卻覺得很長,當當日的滔天恨意慢慢消去,剩下的只該是歎息。掌櫃的已經把王璩買的那幾匹料子包好交給朱媽媽,見王璩和五奶奶說完話這才道:「這位奶奶也認得這家人?他家是去年搬來的,就在後面街上住,這個女人倒罷了,每日針黹操勞也不多說幾句,可是他們家那個老太太可就不一樣了,成日嘮嘮叨叨嫌這嫌那,還怪原來的親戚都不來往了。聽說原來也是大戶人家,可這落了難就要曉得落了難的過法,哪能想著以前的好日子。再說,當年他們發跡時候也不曉得對那些窮親戚是怎麼樣的?現在又怪別人看不起自家?人啊,總要知道前後才好過日子。」
王璩並沒理會,每日嘮叨嫌棄,嫌以前的親戚看不起自家,這都是王璩能想到蘇太君所能做到的,到了這一步還不肯低頭依舊埋怨不止,自己這位祖母也真夠執著。王璩牽起淑媛的手和她走出店門,身後是掌櫃熱情洋溢的送別聲,回頭看去,已看不見五奶奶母女的身影,這些事都該過去了,滔天的恨意已在當日隨著侯府的覆滅而結束,從此就該去追尋那平穩安寧的生活。
也許和邵思翰成親,再生一個可愛的孩子也是種不錯的選擇,想起邵思翰,王璩唇邊露出喜悅的笑容,腳步走的快了些,該回去看看邵思翰有沒有上門拜訪了。
再走過一個巷口就該看見自己的馬車,耳邊突然傳來孩子的哭聲,夾雜著婦人的怒罵:「劉全,你不過是我家的一個家生子兒,哪有這樣對小主人的?」哭罵的聲音都是從一條巷道裡傳出來的,王璩往巷道裡看去,倒在地上的正是五奶奶的女兒,五奶奶蹲在那裡用手給她揉著額頭,嘴裡還在罵旁邊一個管家打扮的。
已經有人陸續圍上去看,王璩本不打算去看,這種事他們總是會遇到的,今日能管了明日照樣還能遇到,倒不如由它去,王璩正打算前行,見那個叫劉全的已把孩子從地上一把抓了起來:「去,去,威遠侯府早就沒有了,還說什麼小主人不小主人的話,你既欠了我家奶奶銀子,拿你女兒去抵不是天公地道?」
那女孩嚇的大叫一聲,就要往五奶奶懷裡鑽,五奶奶伸手抱住女兒,說出的話已經含有悲憤:「借了你家銀子我又不是不還,怎麼就要拿我女兒去抵?」劉全手裡拿著一張紙,眼乜著五奶奶:「看看,這是你親手畫的押,十兩紋銀,每月利息,一年為期。現在都過了一年三個月了,眼看又要到年關,總該清賬了,你年紀太大,那幾個小的也不當用,就只有這個還恰當。」
說著又要去拽孩子,見有文契,看熱鬧的人也不好多勸,這欠債還錢天公地道的事,只是多說幾句好好說,不要這麼魯莽。五奶奶懷裡緊緊抱住女兒,心頭已經一片慌亂,當日去這家借錢給五爺做路上的盤費,本以為好好做針黹會攢起錢還,可是誰曉得蘇太君又病了,攢的錢全花了不說,連去郡主府求的那二十兩也全買了藥一厘不剩。
自己一個女人頂這個家極不容易,可再難也不會想到把孩子賣了換錢,此時見劉全逼自己,除了緊緊抱住女兒說我總會還錢沒有別的辦法。劉全哈哈一笑:「你威遠侯府的家產全被抄沒,哪有一厘現銀子?你就算借也借不到,還是快些把孩子給我,我好回去交差。」
五奶奶怎麼肯交,劉全上來就要扳她的手,周圍的人說什麼都有,有讓劉全緩一緩的,有讓五奶奶趕緊再去借錢把這裡的錢先還掉,劉全斜著眼睛看五奶奶:「你也別再硬撐了,快些把孩子給我,到了我家總有一口飽飯吃,瞧這小模樣長的也不錯,大了要是被爺兒們收個房,生下兒女,你這後半世不也有靠?」
這話讓五奶奶氣急,伸手打了劉全一個巴掌:「你家主人不過當日靠了侯府得了一官半職,連你也是公公瞧著他身邊沒人服侍才把你全家送去服侍,竟想把原來恩主之後做自己的奴婢,他怎麼說的出口?」劉全被打了一掌怒從心頭起:「呸,別以為你還是當日侯府的少奶奶,現在總要分清形勢,我家主人現在前途正好,哪是你們所能想的,還不快些把人給我。」
五奶奶怎麼肯放,孩子大聲哭叫,劉全額頭上已有汗:「不給我,等我去公堂告你,告你賴賬不還還誣賴好人,五奶奶,到時你不但皮肉要吃苦,連這孩子也保不住,何必呢?」孩子的哭聲幾乎震破雲霄,一聲歎息從外面傳來:「不過就是十兩銀子,難道你要逼死人命嗎?」
劉全眼裡只有這個辱了舊主的機會,哪裡聽的進別的,往後面啐了口:「拿不出銀子一切都少說。」一道金色的光閃過,正正敲在劉全的額頭上,劉全剛要罵誰打自己,一看扔過來的是一隻金鐲,那鐲子在陽光下光華耀眼,用手掂一掂,少說也有一兩。
扔金鐲的是朱媽媽,她此時看著劉全,見劉全要把金鐲拿到嘴裡咬,哼了一聲:「怎麼這麼沒見識?這是宮裡賞下來的首飾,赤金鐲子,一對足足二兩半,這一隻就有一兩二錢五,夠不夠你那十兩銀?」劉全把金鐲收了起來,對朱媽媽道:「本金夠了,可還有利息呢。」
王璩上前摸一摸小女孩的頭,觸手全是冰冷的汗,朱媽媽哼了一聲:「利息?你嚇到人的藥錢難道不出?」劉全沒料到朱媽媽會這樣說,愣了一下往王璩身上看去,他雖沒多少見識也能看出王璩身上的料子不差,再加上方纔那句宮裡賞下來的話,難道說這就是那位郡主?
作者有話要說: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