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慧師太已不住在方丈內,而是在另一個小院落裡,院子裡花木扶疏,走進去就能聞見一股檀香味。靜慧師太閉著眼睛跪在佛前,手裡輕敲木魚,口裡喃喃念誦。
無色引著王璩走進裡面,並不敢打斷靜慧師太的念誦,直到靜慧師太念完停頓,無色才上前道:「師伯,王施主已經來了。」幾年不見,靜慧比起初見時已經老了許多,彷彿沒有聽到無色說的話,難道她耳朵已經不好?
王璩正在納悶,已聽到靜慧師太開口:「來了,該來的總是要來的。」王璩微微一愣,靜慧師太已轉過身,王璩上前行禮,無色已經退了出去。
檀香味依舊在屋裡流轉,王璩不知怎麼開口,倒是靜慧先開口:「施主得償所願,不知是否已經放下。」放下嗎?王璩低頭,靜慧說的話觸及王璩心底深處,威遠侯府已經倒塌,母親的墳遷出王家墓地,淮陽公主死了,至於王安睿,前幾日已獲罪下獄,得不到什麼好下場,自己的確已經得償所願了,可是竟沒有原本以為的歡喜無限,竟有一些惆悵。
「何謂放下?」王璩終於開口,靜慧不為所動:「放下就是忘記,忘記就是不再讓這些事打擾施主的心神,若施主已全忘記,全放下,則佛門為施主所開。」多年以前,王璩曾苦求入佛門而不得,今日這道門要為自己開啟,可王璩已不再想得到佛門庇護了。
眼和靜慧雙目對上,王璩從袖子裡拿出那幾個香囊,六個香囊小巧精緻,托在王璩手心。靜慧師太一愣,接著從王璩手裡拿起那個已拆開的香囊,裡面的恨字還是那麼清晰,只一會兒靜慧師太就明白了,即便歷盡世間百態,靜慧師太也不由歎息:「這是貞靜皇后的吧,她在佛門一生,最終也沒看破。」
王璩聲音清冷:「佛門不能讓貞靜皇后看破,王璩更加愚鈍,只怕更不能看破。」靜慧師太並沒意外王璩的回答,低聲誦了聲佛號,能勸則勸,不能勸則由之任之,天下之大,能點化幾人?
靜慧師太又重新念誦起來,王璩背門而立,看著面前的靜慧師太:「大師怎不繼續勸說?」靜慧師太睜開眼睛:「大千世界,人以億萬計,與我有緣者又有幾人?施主你心志極堅,豈是我這明白粗淺佛理之人所能點化?」
王璩垂下眼睛,靜慧師太的聲音還在繼續:「放下或不放下,明白或不明白,施主自有道理,況且到了此時,都木已成舟,施主瞭解了這層因果,不過是又開了新的因果,日後遇到何事,施主自會明白。」
王璩昂起頭:「我為我母,縱九死一生也不悔,若旁人為了自己母親,日後同樣對待我,王璩,也不悔。」靜慧師太的喉嚨輕輕動了下,終於沒有再說。
王璩跪地行禮,起身之時眼裡重新染上明悟:「放與不放,不過是一念之間,師太又何必執著?」靜慧師太沒有說話,眼看向面前排列整齊的那幾個香囊:「你,只不過不想像貞靜皇后一樣。」貞靜皇后以如花的年紀進入寺裡,重重看守不得踏出一步,滿腔的恨意只能繡在香囊之中,後人提起也只會歎一聲她命薄,可有人能明白她的心。
從看到那個恨字香囊開始,王璩就不能再像以前一樣了,即便通曉了佛法又如何,是不是某一天也會有重重疊疊的恨意湧上心頭?做了有什麼後果王璩不知道,但不做,一定就是後悔。
王璩沒有回答靜慧師太的話,只是行禮退出,這層因果已經瞭解,下一層因果該來的時候,王璩想,自己也不會後悔。王璩的背影消失,靜慧師太的眼由明亮轉成黯淡,畢竟是學佛不精,點化不了執念重重的人啊。
大殿裡傳來誦經的聲音,這時並不是做功課的時候,看來今日又有人來做道場了,通濟寺的香火總是這麼旺盛。王璩繞過大殿,往門口走去,放下或不放下,這個答案,王璩不會告訴靜慧,而是在自己心裡。
「哎呀。」有驚呼聲傳來,沉浸在自己思緒裡的王璩感到自己撞上了什麼人,急忙後退一步,被撞到的是一個中年婦人,她衣著雖樸素,發上的首飾也不多,可從她身邊那個丫鬟打扮的少女和她的氣派來看,這人的地位不低。
那丫鬟已經開口:「你這女子怎麼走路都不帶眼睛的,撞倒了我們太太你賠得起嗎?」婦人有些嗔怪地開口:「素馨,這裡本人來人往,我瞧這位也是有心事,不然也不會撞上,你怎這樣說?」素馨有些哀怨地道:「太太,您要是撞到了,大奶奶一定怪奴婢沒有照顧好您,到時奴婢受罰,太太您也不會幫奴婢說話。」
婦人輕輕一拍素馨的手:「好了好了,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呢?」王璩見過的大家主母也不少,可像眼前這位透著和藹的倒不多,雙手握在腰間福下去:「方纔有心事,倒沒看見夫人過來,衝撞了夫人,夫人莫怪。」婦人伸手虛扶一把,仔細打量起王璩來,眼裡突然露出一絲驚訝,接著後退一步行禮道:「方纔沒認出是郡主,還請郡主恕罪。」這下輪到王璩奇怪了,知道自己被封為郡主的人不少,但見過自己的人並不多,怎麼這位一口就道破自己的來歷?
素馨吐下舌頭,沒想到竟呵斥了一位郡主,不過自己家太太也不是什麼地位低下的人,見王璩滿面驚訝,素馨已經開口:「我家太太是定安侯夫人。」
定安侯夫人,趙夫人的親娘,聽說這位夫人治家有方,御夫有術,三十年來,定安侯除了她房裡再無別的女子,在雍京也算是頭一份。而她的另一個身份,就是珠姐兒的婆婆。
王璩又行禮下去:「原來是定安侯夫人。」這行的是子侄禮,婉潞上前一步扶起她:「郡主快些起來,今日不過是為我那小孫子來做一做道場,沒想到會遇到郡主,還請到裡面喝茶敘話。」
小孫子?那就是珠姐兒生下後就夭折的孩子,王璩再硬的心也要軟了一下,話裡已帶有歎息:「我還有事,先告辭。」王璩禮節沒有半點紕漏,婉潞歎了一聲,這個女子,面貌柔弱,禮儀嫻熟,外表和大雍任何一個世家侯門裡的少女沒有任何不同,可是就是這個女子,做出的事可稱驚世駭俗。
世間恨自己父族的女子不少,可是沒有一個女子敢像她一樣,把本該是自己依仗的父族一把推翻。聽見婉潞的歎息,王璩的眼微微眨了一下,終於忍不住開口:「夫人可是為了珠姐兒而怪我?」珠姐兒肚裡的孩子是這位夫人的孫子,王璩並沒忘記。要說怨,面前這位夫人怨自己也是應當的。
婉潞一愣,接著就道:「這場人倫慘禍,說起來也是各有因果,我又何曾怪你。」這樣的話語王璩從回到雍京再沒聽過,不由微微怔住,接著婉潞已經輕柔地道:「只是你和她,畢竟也是同父所出,世間沒有化不開的冤仇,又是姐妹,何不讓事情過去?」換了別人,王璩已經反唇相譏,可是剛和靜慧說過話,婉潞的話說的又很柔軟,王璩的唇張了張,竟沒有像平日一樣出言相諷。
婉潞眼裡抹上一絲柔和,伸手握住王璩的手:「罷了,我不過多說一句,你既要走,我送你一程。」婉潞的手十分柔軟,身上有一股香味,這股香味是大雍世家女子常愛用的熏衣香,自從段氏死後,已再沒一個身上有這樣香味的女子這樣溫柔地牽起她,經過多少事,王璩覺得自己已經心硬如鐵,可就是這樣一個小小舉動,讓王璩登時淚已滿眶。
婉潞的步子不快,王璩小心翼翼地跟著她,她身上有娘曾經有過的香味,聲音又這樣溫柔,這樣牽著自己就像娘牽著不懂事的孩子一樣,就讓自己沉醉一會,讓這難得的溫柔延續一會兒。
就算走的再慢,也到了山門跟前,侍衛牽著馬走過來,婉潞輕輕歎了一聲,拍一下王璩的手臂:「我知道這些話不該是我這個陌生人可以講的,又仗了比你大那麼幾十歲,孩子,該放下的就放下吧。」孩子,有多久,沒有人這樣溫柔地叫起自己孩子?王璩不由鼻一酸,淚差點落了下來,她急忙低頭以掩飾那眼圈的微紅。
為什麼一個幾乎陌生的人可以對自己這樣說,而自己的血親只會抱怨,只會辱罵?王璩的難受婉潞察覺出來,輕輕拍一下她的背以示安慰:「當年的事,我一直在想,若是我當日肯站出來,是不是就不會有這麼一些事了?」
當年的事?王璩驚訝抬頭,婉潞微微點頭:「當年我也在那巷中,只是沒有出來,此後我也試圖化解這層怨氣,可是怎麼都化不了,孩子,有些事,既然已經做了,就把那些事給放下吧。」這才有了求親之舉吧?如果自己嫁進定安侯府,有這麼一位婆婆溫柔對待,是不是對威遠侯府的怨氣就少了很多呢?可是沒有如果,一切已成定局,連歎一句造化弄人都不成,瞬息之間,王璩已經收斂好了自己心神,臉上努力露出笑容:「多謝夫人,我會的。」
再說其它的話已經沒有意義,王璩翻身上馬,輕輕一踢馬腹,馬歡快地跑了起來,在馬上王璩也忍不住回頭,看見婉潞依舊站在那裡,對一個兒媳也這麼用心,珠姐兒真是好福氣,不過這些都和自己無關,過去了就過去吧,放或不放,本來就在一念之間。
馬兒已經遠走,婉潞還是沒有回轉,素馨不敢催促,過了很久才聽到婉潞輕歎一聲,這人倫慘禍,究竟是從何時為因,何時為果,誰也不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呼呼,上部寫完了,我是休息兩天繼續寫下部呢,還是直接開始寫下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