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思翰明明知道自己該反駁王璩所說,可卻覺得不該去反駁,當殺母仇人就是自己的父親,這樣的局面讓身為子女的人如何選擇,報母仇還是念父恩?王璩沒有看他,繼續往前默默走著,風吹起王璩身上的孝服,邵思翰看著王璩那在寒風中有些單薄的背影,該退回去回稟晟王才是,可是邵思翰一動也沒有動,何為對錯?
久等不得的王安睿不由挪動步子往王璩這邊走,一步兩步三步,王安睿已經站在王璩面前,王安睿的眼並沒離開王璩抱緊的那個牌位,段氏敏君,以最決絕的方式抹掉曾在王家存在的一切痕跡,王安睿覺得自己眼裡又有淚。
歎息聲從晟王那邊傳來,不知是為誰歎息,王安睿的眼看向女兒:「初二,你就不怕千夫所指?」以當年之事讓自己的整個家族全都顛覆,不管出發點為何,王璩,已終將被千夫所指、萬人唾罵了。
風似乎大了些,吹起了王璩的頭髮,懷裡的靈位沒有須臾離開,王璩看著王安睿,話語鏗鏘:「人在做,天在看,王大夫當年既然敢做,就要敢當。」不管別人如何看待自己,王璩所知道的只有一點,母親死的冤枉,而侯府,是踏在母親的鮮血上又延續了這麼多年的榮華富貴。
王安睿後退一步,孽障,蘇太君憤怒的話又在王安睿耳邊響起,那個孽障,當初就該把她一起殺了,她懂什麼叫情誼,知道什麼叫父親恩情?
蘇太君渾然忘記當日不殺了王璩,一來是為的皇后的話,二來也是要滅掉知道段氏死因的人的口。侯府再勢大,也不能無故殺人。而護主不利就成了最好用的罪名。
三來,是王安睿不肯承認的,迎娶公主,怎麼能讓公主的孩子受委屈呢?但不管當年目的如何,在蘇太君眼裡,讓王璩活著已經是莫大的恩德,一個名分又怎麼要緊呢?看著面前這酷肖段氏的面容,王安睿長歎一聲:「初二,侯府縱有千種過錯,畢竟養了你二十年,又讓你好生出嫁。」
王璩冷笑:「侯府二十年的養育之恩?王大夫,您怎麼就忘了章家呢?還要不要我提醒您,當日威遠侯府可是用害死髮妻的罪名打的官司?」王安睿的臉色開始泛白,王璩走前一步:「況且,二十年的養育之恩?我怎麼記得足足有十四年,我都是住在公主府的衡香院?」
身邊有丫鬟婆子圍繞伺候,一切用度都不會缺,這是王安睿知道的事實,另一個事實也是別人不知道的,王璩自從到了公主府,所有用度都是從公主府這裡出的,侯府,再沒出過一個銅板。
王璩再沒有看王安睿一眼,低頭用下巴蹭一下靈位:「娘,我們走吧。」視自己為無物,王安睿覺得胸口有氣血開始翻滾,他聲音嘶啞:「初二,我畢竟是你父親,不孝乃忤逆大罪,千夫所指、萬人唾罵,初二,你敢承擔這一切嗎?」
王璩回頭,眼裡帶著怒火:「威遠侯府的三姑娘,已經死在了那場大火之中,你的結髮妻子段氏所生的女兒,早在三歲那年就隨著母親夭折,王大夫,這都是你威遠侯府放出去的。站在你面前的,不過是一個和你女兒同名同姓同樣貌的人。」
王安睿哇的一聲,已經吐出一口鮮血,王璩冷冷看著他,接著眼往上抬,看向跟在後面看熱鬧的人群:「誰要唾罵我王璩,先自問有沒有做過虧心事,若你真是從生到死毫無瑕疵,從無一日行過一絲虧欠之事的君子,我王璩,任你唾罵。」
王璩這句話說的聲音很高,高的彷彿要讓全天下的人都能聽見,微頓一頓,王璩又道:「況且,此地飽學之士自然極多,我倒想問一句,丈夫逼死自己的妻子另娶高門,這樣的父親,教做兒女的怎麼能認?」
周圍的人早停下竊竊私語,看著王璩的眼神有了變化,原本多帶有鄙夷之色,做為女兒,不去隱瞞父親的罪過已經是大錯,更別提尋找到舅舅讓他追究當年的事。可是仔細再想一想,逼死髮妻、對親生女兒不慈,這樣的父親似乎也沒有臉面要女兒百般孝順。
畢竟父母一體,怎能只記得父親而不記得母親呢?短暫的沉默之後,有人開始小聲議論起來,當殺母仇人就是自己的父親,做兒女的該怎麼辦?議論紛紛之中,誰也得不出結論,畢竟這是兩難的選擇,最終還是有個書生搖頭晃腦地道:「父慈母愛,這才是家庭正理,可惜有些人竟做出不顧正理的事情,己先不正,又何以去正別人?威遠侯府本是朝中大族,不為眾人做表率倒罷了,反而做出這種種事來,威遠侯府怎能不倒?」
這話一說出來,周圍的人自然開始贊成:「周兄果然不愧是飽讀詩書又通達的人,這樣的道理被你一口說破。」被稱為周兄的人得意地搖一下手中的扇子,眼就看向站在晟王那邊的邵思翰:「不敢當不敢當,弟不過是多知道些道理罷了,讀書雖有用,可是也不能只光顧著讀書不曉得道理變通。」
周圍的人又是一通恭維,他們的話已經傳進邵思翰耳裡,對這些話邵思翰並沒有放在心上,他自幼坎坷,七歲被逐,八歲喪母,被舅舅從莊子裡趕出來之後就一直流浪,也曾差點賣身為奴,更曾日日乞討度日。受人譏諷又不是一回兩回,直到後來被堂姐尋到,得到家族庇護,那段日子才算結束,也更清楚知道缺少了家族庇護的人是何等艱難。
邵思翰看著遠方,王璩帶著人早已走遠,接著,邵思翰的眉皺緊,自己竟然在心裡有些贊同王璩的話,當家族不能庇護自己,反而加害自己的時候,難道不該和它反目成仇嗎?
手緩緩摸上臂上的一道疤,那是當日被舅舅趕走的時候被狗咬的,還有舅舅當時惡狠狠的罵聲:「你別怪我,你不是我邵家人,本就姓趙,你該去找趙家人養你。」之後就是長達兩年的流浪生活,吃盡了萬千苦頭。
晟王已經上了馬車,邵思翰收回思緒,跟隨晟王車駕回府,再次回頭看時,已看不到王璩那行人的身影,她有她的路,縱然這條路佈滿荊棘,被眾人唾罵,也要繼續行下去。自己也有自己的路,做一個受人敬仰的人,等到某一日,家族會讓自己重新列入族譜,至於那個女子,終究只是異數。
邵思翰臉上又重新露出笑容,那心底曾蕩起的波瀾只當從沒發生過,周圍的人見沒熱鬧可看,早已漸漸散去,街道又和平時一樣,喧囂吵鬧,如同這塵世間的每一天。
可是對有些人來說,塵世間的每一天並不都一樣,王璩已把段氏葬在了段家墓地上。青唐的使團還在和大雍群臣進行著細節上的談判,皇帝的聖旨久久沒有下來,威遠侯府裡人心惶惶,不知道什麼時候那一刀就落了下來。
轉眼就到過年時候,和往年的熱鬧相比,威遠侯府門庭冷落,既沒人送年禮也沒有去送年禮,下人們有告病的,有偷奸耍滑的。
威遠侯夫人已經顧不上什麼過年不過年,家務不家務了,每日除了讓廚房做飯送到各房去吃之外,就是在房裡盤算自己還有多少私房,怎麼才能把這些私房保下來,好讓孩子們以後有些嚼裹。
可是送到哪裡去?自己娘家羅家早已敗落,那幾個兄弟們都是缺錢的時候,這麼一份東西送過去不被他們吞了,威遠侯夫人也就不姓羅了。自己女兒那裡,偏偏兩個女兒都隨丈夫在任上,至於別的那些手帕交、閨中密友們,威遠侯夫人怎能不曉得她們性子,私吞了還是好的,甚至有人還會把這些東西都給出首出去博上面一笑。
威遠侯夫人急的團團轉,真是事情到了難時才後悔平時做的不夠,還是有個心腹婆子出了主意,既然這樣,倒不如化整為零,把這些首飾衣衫都分到各房奶奶手上,再讓她們交代孩子們都各自拿了一些,銀子換成金子也輕巧好拿。
至於那幾畝妝田,誰聽說抄家連太太奶奶們的妝田都抄去的,倒不用防備抄家,防備舅老爺們才是正經。威遠侯夫人聽了這個主意深以為然,叫來自己幾個兒子兒媳,親生的就多塞些,庶出的就少少給點,也別讓人說自己太刻薄。
看著匣子箱子都空了,威遠侯夫人又落了淚,但就算如此,也沒忘了往自己身上也踹了包金銀首飾,那幾張地契更是貼身藏著,這樣再怎麼抄家也不怕了。
一個這樣做,幾個妯娌自然個個這樣做,也有些下人趁這個時候得了些好處,他們的路子倒比主人們還要強一些,被放出去的兒子侄子,出嫁的女兒們那裡都是放東西的好地方。這個年侯府都沒怎麼過,都在想著怎麼能讓自己的損失少而又少,只有年三十的時候,蘇太君命人預備了一桌酒,祭了祭王家列祖列宗,至於有沒有求列祖列宗保佑,降個雷來把王璩這個孽障劈死,就沒人知道了。
過年大雍全國上下都封印,快要結束的談判也暫停下來,每日使團的人也被請去赴宴,王璩在驛館裡耐心等待,等著威遠侯府遭報應的時候到來。
元宵一過,談判又起,這次估計有個三四天,再斟酌幾個字句就可成約了,而阿連懷德已經告訴過王璩,對方已經答應了交換質子,只看是誰來做這個質子了。
推開窗,看著外面薄薄的雪,雍京現在的風雪王璩已經不覺得那麼寒冷了,燕京的風雪才叫大,這個時候,阿蠻該在那裡烤肉賞雪吧?門口傳來下人的聲音:「王姑娘,宮中遣來使者。」
作者有話要說:呼呼,大家等待已久,想念很久的淮陽公主快要出場了,她真是被大家惦記最多的配角啊,總共就兩場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