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悅要走了。
那是他這輩子,最害怕的一件事。
這比剛才長髮男人射擊喜悅,更讓他恐懼不已。雖然他清楚知道,喜悅不會受到傷害,但是親眼目睹一切,還是讓他瀕臨失控。
但是,當她轉身離去時,他的恐懼非但沒有消失,反而無限制的擴大。
他知道,她無法承受那些事,一定會用最快的時間,逃離他的身邊,他在會議廳中,依靠著最後的一絲力量,才沒有丟下一切,當場追出來。
他盡快結束那場會議,才三步並作兩步的飛奔到她居住的那個房間。當他趕到時,臉色蒼白的喜悅,已經收好行李,正推著嬰兒車走出房門。
遠遠看見他的出現,喜悅還想抱起女兒往另一邊跑。但是,她絮亂的腦子很快判斷出那是下下之策,她絕對跑不過他,更遑論還抱著樂樂。
所以,她只是推著嬰兒車,直接往前大步走去。
當然,他擋在前方,不肯讓路。
「你想去哪裡?」
「回家。」
雖然明知不可能,但對他的深情,卻讓她還是忍不住保持最後一絲希望,懇求的看著他,抓著他的衣袖。「你不要再做那種生意,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我們一起回去」
他臉色微變,戴著變色隱形眼鏡的藍眸,閃過一絲疼痛。
「我很想,但我不行。」
「為什麼不行?」她眼眶含淚,又開始梗咽。「我們這幾年,不都過得很好?雖然錢不多,但我們腳踏實地,一樣可以過活,不是嗎?我們不需要那麼多錢,也過得很快樂啊,不是嗎?」
他沉默的看著她,沒有回答。
喜悅咬著唇,隨著時間分秒過去,她的心就愈絕望,淚水像是斷線的珍珠,一顆顆的再度滑落。
原來,他寧願選擇,這個用血腥的髒錢堆砌出來的古堡,也不願跟她一起回去,那個兩人一起胼手胝足打造出來的家。
「我要回家」她看著心愛的男人,只覺得心好痛好痛。「如果你不想,那你自己留下,我會請律師辦妥離婚手續。」
聽到離婚兩字,他呼吸一窒,驚慌得像是要被挖去心臟。
「我不會跟你離婚!」
「我會!」她丟下這一句,推著嬰兒車,繞過他往前走。
他猛然抓住了她的手。
「喜悅——」
「別碰我!」她抽回手,哭著胡亂毆打這個可惡的男人。「你這個笨蛋!既然你那麼愛錢,你和錢結婚就算了!」
「你聽我說!」
「我不要!你走開,別擋著我!」喜悅火冒三丈的哭著攻擊,邊哭邊罵。「別以為我蠢到不在乎錢是從哪裡來的。我死都不會跟一個軍火商在一起,這種染血的髒錢,我一毛也不想要!你也不要以為,我會讓樂樂生長在這種環境裡」
她崩潰哭叫,對他又踢又打,無計可施之下,他只能將她攔腰扛上肩膀。
「噢!該死!王八蛋!你不要再來一次!放我下來」她氣得臉紅脖子粗,死命掙扎著。「陳浩東!放我下來」
「菲力,帶我女兒到嬰兒房!」他不顧她的反抗,對跟上來的管家下達指令,隨即扛著掙扎咆哮的小女人回房,砰然關上門,才將她帶回床上。
一下了他的肩膀,她抬腳就踹人。
「你這混賬的王八蛋!走開!」
他閃電般抓住她的腳,跨坐在她身上。
「別碰我!」她吼著握拳揮出去,命中他的左眼。
沒料到有這一招,他不慎被打中眼睛,咒罵著抓住她兩隻攻擊力十足的小手,抵在頭兩側,將她有效的壓制住。
「夠了!該死的,你會弄傷你自己的!」他惱火的低咆。
「噢!別說得好像你有多在乎!」她火大的瞪著他。
他的反應,像是被打了一巴掌。他低下頭來,注視著她,眼裡滿是痛楚的低吼。「我在乎!我該死的、他媽的在乎!」
「你在做軍火生意!」她指控著,痛恨自己有眼無珠,痛恨他如此心狠手辣,淚水不斷湧出。「你這個混賬!我那麼愛你,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你為什麼要去賺那種錢?可惡!我一直以為你真的有什麼難言之隱,我笨到以為你可能真的愛我,但一個買賣軍火的人,怎麼可能懂得什麼真愛?當你賣出的每一把槍、每一顆子彈,隨時都能奪走一條生命時,你要我怎麼相信,你在乎?」
在這之前,她可以盲目的去愛,可是不知道是一回事,知道後,有時另外一回事。她不可能只因為愛他,就遮蔽住自己的雙眼,摀住自己的耳朵,假裝沒看見他的所作所為。
「你有沒有想過,那些被殺害的人,都是有父有母的?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有一天,你賣出的軍火,會殺死樂樂?」就算她愛他,也無法忍受他做出這麼傷天害理的事情。
他注視著她,恐慌爬上心頭。在那一秒,他知道,他會失去她;如果,他再不把話說清楚,他百分之百會失去她。
「我不是軍火商。」他嗄聲開口。「你誤會了,我不是。」
「噢!拜託,我看到了,也聽到了!」她氣急敗壞,恨他此刻還想騙她。「如果,你對我還有一點點的感情,拜託你讓我走」
「我不是!」他緊抓著她的手,傾身強調:「不是!」
「那你是什麼?」喜悅惱火不已,心痛的譏諷。「玩具槍的製造商?好萊塢的特效公司老闆?還是你們在拍一場買賣軍火的戲,而你只是出借場地,順便在裡面軋一角?」
她本來只是刻意諷刺,但在說出最後一句時,她清楚看見,他的臉色微微一變,讓她心底幾乎熄滅的希望之火,又悄悄燃起。
喜悅心頭一抽,收起尖銳的言語,滿懷希望的顫聲問著:「你是嗎?你是演員?」
他真的希望自己是。
「不是。」他嗄聲否認,鬆開她的手,坐直身子。「我不是演員,但那的確是一場戲。」
什麼意思?
她一愣,緩緩的睜開眼,聽到他苦澀的低喃。「我只是一個該死的棋子。」他的樣子,看起來非常疲倦。
「你在說什麼?」喜悅困惑不已。
他抬起眼,凝望著眼前的小女人。
一直以來,他不敢把事實告訴她,因為他曉得,她知道真相之後,還願意愛他的機率,小到幾近於零。但是,讓她誤以為,他是個靠買賣軍火賺錢的吸血鬼,是一個更糟糕的選項。
終於,他深吸口氣,鼓起勇氣,決定坦誠所有事情。
「我不是軍火商,馬爾斯只是我其中一個身份。」他疲憊的歎息。「剛剛,你看到的確實是軍火交易,但那是我們設下的陷阱,好攔截真正的軍火交易,並誘捕參與交易的軍火販。」
她杏眼圓睜,仍舊質疑。
「不是。」他抬起手,想撫摸那張柔嫩清麗的臉兒,卻在碰觸她的前一秒,遲疑的停住。「我隸屬於一個從國際刑警分支出的組織,簡稱是SSS。這個組織是為了遏制軍火交易猖獗才成立的,我們專門處理誘捕軍火販子。」
她呆愣的聽著,過了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句困惑的疑問。
「所以你是國際刑警?」
「SSS強調以暴制暴。」他瞳眸一黯。「我們並不完全被承認,但國際刑警組織的確私底下提供金援,以及掩護。」
她眨了眨眼,腦子飛快的轉動。「所以若是你們成功了,功勞是他們的,失敗了,就不干他們的事?」
「沒錯。」
看著眼前的男人,喜悅推了推他的小腹,示意他讓開。
這一次,他讓開了。
她坐起來,看著與她同床共枕三年的男人,開口又問:「你想要我相信這種鬼扯?」
一抹痛楚,再次閃現他的眼底。
「我不是在鬼扯。」他坐在床上,屈起一隻腳,深深的凝望著她。「我也從來不曾惡意欺騙你,陳浩東,是我另一個身份。」
這個男人是認真的。
這一切太過荒謬,荒謬得過了頭,反而顯得像是真的。
她不認為,他隨口就能瞎掰鬼扯出什麼SSS的組織;她也不認為,他會自己在頭上敲一個大洞,然後躺在那條溪邊,等著爸去救他。
他說的話,解釋了許多疑點。
「你沒有在販賣軍火?」她顫抖的問出最介意的問題。
「沒有。」
他的回答,沒有任何一絲遲疑。
看著眼前的男人,在那一秒,喜悅發現自己相信他。她相信他,不只因為她愛他,也因為在心底深處,她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
她一直相信他不是壞人,所以才更無法接受,他竟然在販賣軍火。
但是,謝天謝地,她沒有!
她鬆了好大一口氣,幾乎要再次哭起來。有那麼一瞬間,她真想衝上前去親吻他,但是他還有事情沒說清楚,她不能讓事情就這麼過去。
「所以,你不叫陳浩東,也不叫馬爾斯?」
他點頭。
「你叫什麼名字?」她凝望著他,很慎重的問。「我是說,真正的名字。」
「我沒有那種東西,就算曾經有,也早就忘了。」他深吸口氣,神情苦澀。「我是孤兒,我們每個人都是。我三歲就被挑選進入SSS,接受專業訓練,我們是特別被培養出來的。」
他抬起手,扒著黑髮,倦累開口。「三年前,我剛完成一個任務,到台灣去度假休息,但敵人追蹤我,伺機暗殺,所以我才會倒臥在溪旁。」
聽到這裡,喜悅臉色刷白,輕抽一口氣,小手摀住了唇。
「當時我是真的失去了記憶,如果我還記得,我不會——」
他沒有把話說完。但是,那沒說完的話,就像根針一樣,戳刺著她的心。
「不會什麼?不會娶我?」
「對。」他嗄然承認。
這個字,像把刀一樣隔空飛來,正中心口。
她痛得一縮,淚水再次滑落,但是他抬起了手,撫去溫熱的淚水。「別哭,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她淚眼朦朧,梗咽追問。
「我的生活太危險,如果我還記得,我不會娶任何人,不會娶妻生子,我不會冒險讓任何人進入這種狀況之中,更遑論」他眼裡佈滿傷痛,啞聲把話說完。「更遑論是我深愛的人。」
這句話,讓她渾身一顫。
她可以從那雙眼裡看出來,這個男人是真的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娶妻生子、沒有資格得到幸福。
如果不是因為失去記憶,他顯然打算這一輩子,都保持單身,甚至連愛都不敢去愛。
因為失去記憶,忘卻危險的威脅,他才會娶她為妻。
喜悅心疼又難受,凝視眼前這個男人,鼓起勇氣,問出一個讓她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問題。「你你是什麼時候,恢復記憶的?」
「我們認識的那個冬天。」他永遠不會忘記,當殘酷的真相重新回到他腦中時,他所感受到的震撼。
「真的?」她眨了眨眼,壓住心口,有些不敢相信的。「你那為什麼沒有沒有離開?為什麼等到今年才」
當時,她還沒有生樂樂,兩人也才結婚半年,他多的是機會可以離開。
「因為,我愛你。」
他的過去,是如此血腥污穢,配不上她的單純,但是他就是無法不愛她。
「我瞞著你,是因為我不想讓你知道,真正的我是什麼樣子的人。你愛的那個陳浩東,沒有過去,只是個深愛著你的平凡男人。我以為,只要瞞著你,把事情處理好之後,就能回去找你,當那個陳浩東。」
「等一下!」喜悅這下真的火大了,「你現在的意思是,我愛的不是你,只是一個虛幻的假象嗎?你真的覺得,我有這麼膚淺嗎?」
他看著她,啞聲提醒。「你愛上的那個男人,失去了記憶。」
天啊,她真不敢相信。
這麼長久以來,他竟如此深深相信,她會嫌棄他,只因為他長年為了世人,把自己弄髒,做著無名的英雄?
這個男人,真是讓她既氣憤,又心疼。
「你沒有想過,失去記憶的那個人,或許才是真正的你嗎?」喜悅跪在他面前,捧著他的臉,含淚氣惱的說。「我嫁的那個男人,雖然沉默寡言,但熱心助人。他會扶老婆婆過馬路,會爬上樹幫小孩子撿氣球;會在暴雨之夜,上山拯救迷途的陌生人;會在盛夏時,揮汗如雨的幫村人收割;會在寒冬時,揹著鄰居發燒的孩子,跋山涉水,翻過因地震崩塌的山路,下山去求醫,那個男人,有一顆最善良的心。」
她好想搖晃他頑固僵化的腦袋,但是最後,她卻只是憐愛的撫著他深刻的臉龐。
「那個男人,不是別人,是你。」喜悅凝望著他,柔聲說出事實。「那就是你。」
望著她溫柔的雙眼,他不自覺的忘卻呼吸。
「失憶的你,雖然沒有過去,但就是因為沒有過去,所以你才能當真正的自己。」她斬釘截鐵的說。「我知道,因為我就在那裡,我知道那是真正的你。」
他震撼不已。
這麼多年來,他扮演著各種不同的角色,到了最後,連他都不認得真正的自己,但是眼前的女人,卻乾淨利落的抹去那些曖昧不明的渾濁。
她看見真正的他。
連他也看不清自己,她卻看見真正的他。
喜悅輕撫著他的臉龐,溫柔的低語。「我愛的是你,不是你的名字,不是你的身份,是你這個人。」
她的撫觸是如此溫柔,眼裡滿是愛意。
「難道,你不會懷疑,殘酷才是我的本性?」
望著眼前像天使一般的小女人,他乾啞的張嘴,吐出心中最深的恐懼。「我殺過人,雙手染滿血腥,我用這雙手做過許多殘暴的事。」
喜悅沒有因此退縮,反倒拉起他的大手,輕輕印下一吻,仰頭含淚微笑。「但是,你這雙手,也為樂樂接生,讓她來到這個世界上。」
一顆心,因她的話,深深悸動著。
他無法動彈,任憑她捧著他的臉,用萬般的溫柔,在他額頭上印下一吻。「如果你曾親手傷害過任何人,那也必定有你的原因。」
她相信他,而且愛他。
即便她知道了真相,知道他雙手染滿血腥,她依然愛他。
眼前這個女人,是如此不可思議。
情不自禁的,他摸著她柔嫩的小臉,嗄啞的低喃。「天啊,你不是很愚蠢,就是很聰明」
「不。」喜悅眼淚盈眶,輕輕的告訴他。「我只是很愛你。」
那一天晚上,他告訴她,關於SSS的事情。
還有,他為什麼會被敵人發現,又為什麼必須回來。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對她解釋清楚,再沒有一絲隱瞞。
「你知道,想殺你的人是誰嗎?」
他搖頭。「馬爾斯的身份是個軍火商,敵人很多。」
喜悅心中一痛,她實在無法想像,那麼多年來,他一直過著這種水深火熱、無法擁有自由的生活。
「你不知道兇手是誰,為什麼還要回來?」話才出口,她就已經領悟過來。「你是為了我和樂樂?」
「四個月前,SSS的人找到了我。」他緩緩點頭,清楚的解釋。「他們警告我,敵人已經發現我還沒死,他們要求我回來,讓馬爾斯繼續一場三年前未完的交易。」
「米歇爾,是個道貌岸然的假紳士,他表面上是慈善家,實際上卻是軍火商。」他告訴她,不再有所保留。「SSS想抓他已經很久了,所以我們創造馬爾斯這個身份,直到三年前,才讓他跟馬爾斯成功接觸。」
「可是,你失蹤了,馬爾斯不也應該消失了,不是嗎?」她困惑的問。
「我失去了記憶,SSS也以為我死了,但是馬爾斯這條線,他們佈了太久,所以他們讓組織裡別的人,偶爾扮演馬爾斯,維持這個身份的存在。」
「既然有人可以當馬爾斯,那為什麼還需要你?」
「因為,只有我,才是米歇爾認定的那一個。」他下顎緊繃,痛恨卻也無可奈何。「米歇爾見到我,光靠替身,是沒辦法瞞過他的。他很小心,從不輕易露餡,只要發現情況不對,就會立刻抽手。」
「所以,當SSS再次找上我,我才答應回來。」他握著她的手,輕聲告訴她。「我必須把事情做完,再讓馬爾斯徹底死去,只有這樣,我才能徹底脫離這個圈子,跟你在一起。」
喜悅喉頭一梗,脫口道歉。「對不起。」
他不明白。「為了什麼?」
「指責你不想回家。」她歉疚的說道。
「我很想。」他語音瘖啞,充滿著渴望。「我沒有想到,事情會拖那麼久。」事情一天拖過一天,變成一場永無止境的噩夢。
在這個華麗的古堡裡,他看似擁有一切,實際上卻什麼都沒有。
只有喜悅的存在、只有能回去見她的希望,始終支撐著他,讓他能勉強忍受這片彷彿永遠擺脫不掉的泥沼。
當那一天,她出現在古堡門口時,他還以為自己在做夢,是從小到大的訓練,跟害怕她被牽連進來的恐懼,才能讓他保持冷靜,繼續踩下油門離開。
「我最不願意的事,就是讓你捲入這團混亂。」
「我知道。」這個男人,幾乎無所不用其極,只為了保護她跟樂樂。「但是我希望,下一次,你能更加信任我。」
他伸出手,將她擁在懷裡。
「我很抱歉。」
「不要說抱歉。」她將臉靠在他肩上,微微一笑。「我只需要你愛我。」
「我愛你。」他沙啞的說,眼中竟浮現淚光。
喜悅環抱著丈夫的腰,在他耳畔真心告白。「對我來說,你永遠永遠都是那個,我深愛的陳浩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