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宋少陵力挽狂瀾(2)
柳絮眼中是難以置信的感動,衝口而出道:「宋少陵,你哪兒來的這麼多錢?」
宋少陵目光炯炯地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人都離開我了,一點留戀都沒有,現在又何必問這些不相干的話呢?」
馮思齊的臉一時間漲得通紅,直視著宋少陵,誠懇地說道:「宋旅長,我實在沒想到你能這樣大度在你面前,我覺得我真齷齪……」
宋少陵低頭瞅著馮思齊向他伸過來的一隻手,完全沒有要跟他握手的意思,自顧自背著手冷哼一聲,目光陰鷙,從齒縫中不耐地說道:「我說過了,我出這筆錢跟你姓馮的沒半點半系,咱們倆的帳還沒算完呢,我先留著你再快活兩天。」
馮思齊難堪地縮回手,喃喃道:「那麼,我去找保人,給宋旅長寫欠條,按兩分利給您,您看可以嗎?」
宋少陵仰天打個哈哈,冷笑道:「你當我宋某人是放高利貸的?我的錢不是給你們家救急用的,你搞清楚——兩分利?哼,我問你,你拿什麼給我兩分利?你們家的廠子已經被日本貨擠得站不住腳了,即使暫時有了這筆款子不至於再把工廠再查封掉,即使可以用這筆錢把其他股東的股份都收回來,你們接下來又有什麼辦法能立足呢?我的錢可不是送給你去打水漂玩兒的,我只是希望你們能有些實力跟日本貨抗衡抗衡。如果連你們都不行,這京城裡其他的紗廠更完了。」
馮思齊一時語塞,喃喃低語道:「我暫時也還沒有好的辦法,只能先把眼前這個難關渡過去再說……」
柳絮在旁邊絞著衣襟,怯怯地插嘴道:「我想著,這麼大的中國,總有日本貨沒過去的地方吧?不一定死守著北京天津青島吧?把積壓的布匹賣到別的城市去行不行呢?」
馮思齊心裡一動,不由自主望向柳絮,若有所思地說道:「內地目前不少地方的市場都還算是很封閉的……」他眼睛裡亮了一下,微微頷首微笑道:「去小城市佔領市場也許是個不錯的主意……」
宋少陵看著他二人,臉上沉得要滴下水來,將下巴向馮思齊一挑,冷聲道:「做生意的事,你們自己想對策。明天我寫支票給你。」說著,便不再多言,轉身就走。
柳絮不由自主向前追了幾步,輕聲囁嚅道:「你……吃了飯再走吧……」
宋少陵身子僵硬地站在當地,用力吸了口氣,也不扭頭看她,只沖空氣裡淡淡說道:「你讓我跟你們倆一個桌子上吃飯?你是在羞辱我嗎?」他倨傲地高昂著頭,大聲說道:「我宋少陵怎麼可能會淪落到那麼不堪的地步」說畢,他袖子一甩,頭也不回地大踏步逕自去了。
柳絮望著他孤獨而倨傲的背影,心底忽然一陣抽痛,呆呆地歎了口氣。
柳承貴終於沒有撐過這個這個春天,他去世的那天正是清明節。
院子裡有棵大槐樹,正是滿樹結滿了嫩綠的榆錢兒的時候。這一天,柳承貴顯得比平日裡清醒許多,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眼睛瞅著窗外新綠的老槐樹,喉嚨裡忽然含混不清的咕嚕了幾聲。
柳絮正坐在他的身邊,給他縫一件單布小褂,忽然聽見她爹有動靜,連忙湊上去,把耳朵緊貼在他的嘴上,輕聲問:「爹您說什麼?」
柳承貴又咕嚕了幾聲,卻是無論如何都聽不清楚。柳絮從桌上拿起茶壺,問道:「您是要喝水?」
柳承貴用力吐了一口氣,費力地伸出一個手指頭,衝著窗外點了一點。柳絮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再瞧他望著那棵老榆樹貪饞的眼神,這才恍然大悟。她驚喜地說:「您是想吃榆錢糊糊?」
柳承貴微微閉了兩下眼睛,眼神裡露出些許柔和的光芒。
柳絮高興極了,立刻放下手裡的活計,說了聲「您等著,我這就給您做去」說著便飛奔出屋,從隔壁借來個梯子,蹬蹬蹬爬了上去,一手扶著梯子,另一手便從枝條上捋下來幾把榆錢。
鍋裡的水開了,她將調好的棒子面順著碗邊小心翼翼地溜進沸水裡,熬到濃稠的時候便將洗淨擇好的嫩榆錢下進鍋裡,鹽,鹹花生仁兒,蔥花,鹹菜絲兒,統統攪勻,柳絮滿滿地盛了一大碗,兩手捧著出了灶間,喜孜孜地喊了一聲:「爹,榆錢糊糊來啦,好香啊」
人還沒到堂屋門前,卻聽得馮思齊在屋裡驚惶地連喊了幾聲:「伯父伯父您醒醒,醒醒啊」
柳絮的心猛然間揪成一團,手一哆嗦,大海碗噹啷一聲掉到地上摔得粉碎。她一頭衝進屋子,見躺在炕上的柳承貴眼睛微睜一線,眼白上翻,急促卻微弱地一口一口倒著氣,卻是出的氣多進的氣少,眼瞅著竟是要不行了。
柳絮兩手緊捂著嘴,淚如雨下,一步奔到床前,嘴裡喊了一聲「爹」,已是哭成了淚人。柳承貴眼睛已經睜不開了,聽見柳絮的哭聲眼皮微微顫動了一下,用盡全力張開一隻手。柳絮忙將自己的手遞到他的掌心裡;柳承貴卻又努力張了張另一隻手。馮思齊本來是半趴在他的另一側,見此光景,猜著他可能是有話想和自己說,忙也去握住了他那只枯瘦如雞爪的手掌。
柳承貴喉間的氣越發出得急了,渾身抖成一團,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他二人的手慢慢拉到一處,臉朝馮思齊略偏了一偏,動了動嘴唇似乎要說些什麼,然而已是燈盡油枯,只聽喉間「咕」的一聲,他的牙關已經咬緊,頭向枕側一偏,嚥了最後一口氣。
柳絮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聲「爹」,見柳承貴眼角有一滴渾濁的老淚倏然滑落,當下摟著那漸漸冷了下去的身子直哭得幾乎暈死了過去。
馮思齊拿著宋少陵給的一筆巨款以每股溢價六元的價格向陳王唐謝四位股東收購股份,四人自是願意,當下毫不費周折地簽署了轉讓協議,又清償了餘下的欠款,暫時度過了眼前的危機。他受柳絮的啟發,放輕京津,轉而去開拓鄰近的山西,河南一些小城市的市場,沒想到倒取得了出乎意料的好成績。
一晃大半年過去了。
夏天行將過去,這一天的午後,飯口已經過了,柳絮坐在豆腐坊前面飯堂裡,手裡拿了條白手巾擦著額上的汗,一邊望著門外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出神。
馮思齊這一向忙得焦頭爛額,省內省外到處跑,這一次又去了山西,柳絮有差不多半個月沒有見過他了。
正神思恍惚間,她瞥見門口似乎有人探頭探腦,接著便聽見有女孩子的聲音清楚地在門外說道:「老太太,應該就是這兒了。」
接著是一聲蒼老的咳嗽,一個鬢髮如銀的老太太在兩個小丫頭的攙扶下顫巍巍地走了進來。一進門,她便直直地衝著柳絮走了過來,口內叫著:「柳姑娘,死老婆子來看你啦,你肯定還在記恨著我吧?」
柳絮扶著桌子慢慢站起身,向馮老太太微微欠了欠身子,也不稱呼她什麼,只淡淡地點了個頭,心裡卻打了個突,不知道她葫蘆裡又是賣的什麼藥,所為何來。
馮老太太這一年多不見,衰老了許多。本來就瘦小枯乾,現在配著一條寬大的玄黑色鐵紗線裙子,整個人越發乾癟得像個風乾的棗核了一般。
柳絮冷眼瞅著她坐定了,氣喘吁吁,不停地咳嗽;身邊跟著的兩個小丫頭也是畏畏縮縮且面生得很,似乎是新換的,原來的那些個伶牙俐齒的大丫頭都不知去向了。
馮老太太喘了一會,欲語面先紅,開口說道:「柳家姑娘,我們馮家這兩年不知走的什麼霉運,運氣壞到家了。那姓陶的小賤人……」她皺巴巴的老臉上浮現出一抹難言的羞色,忍恥說道:「想來齊兒應該都跟你說過了吧?當初是我老婆子瞎了眼,鬼迷了心竅,才會跟那小賤人合起伙來哄騙了你。誰知道那jian貨肚子裡揣著個野種就敢跑到我馮家門上來,我,我……丟人哪」她一邊說著,一邊捶胸頓足起來。
柳絮心中煩躁,打斷了她的話,淡淡說道:「您今天找我有什麼事呢?」
馮老太太住了聲,拿手帕子擦了擦眼睛,躊躇了一下,方開口說道:「柳姑娘你是個好孩子,我老太婆活了這麼大年紀,怎麼會不知道?我們馮家遭了這一場禍事,我也想明白了,別的都不重要,家裡有個賢惠的當家太太才是最要緊的。我們馮家對不住你的地方也多了,既然齊兒是真心喜歡你,我就老著臉親自上門來替他求這門親,不知道柳姑娘你能答應嗎?我們馮家如今已是大不如前,不知道柳姑娘會不會嫌棄……」
柳絮心裡一震,抬眼瞅著馮老太太,想從她臉上瞧出些什麼不同尋常的東西來,卻見她目光中滿是懇切,倒像是很誠心誠意的樣子。柳絮不由便微微低了頭,說道:「家父去世才不過半年,柳絮還在孝中,此時不方便提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