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離開馮府
婚禮後沒兩天,就立了秋。從立秋這天起,天氣就一天比一天涼爽,夜裡睡覺不關窗,幾乎就要傷風感冒了。
柳絮前兩天著了涼,有些咳嗽。金鳳說要告訴廚房去熬一些冰糖梨水來喝,柳絮忙擺手阻止了她。
現在裡裡外外全都稱柳絮一聲「表小姐」,馮老太太為了這個還特意把柳絮請了過去,拉著她的手悄悄地語重心腸地說:「好孩子,委屈你了,如今只能先這麼叫著。你看在病人的面子上,千萬別計較」,柳絮當然無話可說,默然應了。
待她走出屋子,四姨娘才一邊替馮老太太點上煙絲,一邊皺眉道:「她要是不言不語地就一直這麼待下去怎麼辦?這個丫頭還真有那麼股子倔勁兒」
馮老太太抽了一口煙,眼皮都沒抬,不鹹不淡地說:「願意待就讓她待著,她今年快二十了吧?你看她能拖多久。過了二十還嫁不了人,就算咱們不說,她自己個兒就急了。咱們還是好茶好飯地供著,黑不提白不提地耗著,咱們可有什麼怕的。」
四姨娘便笑道:「還是老太太計謀深,這麼著還不得罪二少爺。」
馮老太太打了個哈欠,半歪在炕上,慢條斯理地說:「是啊,我犯不著為了個戲子倒跟我孫子反目成仇了是不?不過話說回來,如今齊兒的少奶奶也娶回家了,我這心也就放下了。若是他將來非要納了那丫頭作妾,其實那倒也沒什麼……」
一語未了,四姨娘微微變了臉,叫了一聲「老太太……」
馮老太太從稀疏的眼睫毛下瞟了她一眼,呵呵笑了起來,拿煙袋鍋子敲了敲她的手背,道:「我一猜你就得著急不過逗逗你罷了。」
四姨娘將手背放在唇邊吹了吹,喘了口氣,這才勉強笑道:「老太太還是這麼喜歡嚇人……那天老爺把我叫過去,一說這丫頭的娘原來就是三姨奶奶,我這心裡足足彆扭了好兩天沒有不透風的牆,老太太您想,若是這丫頭真進了咱們家的門,一但知道了這件事,還不得鬧得雞飛狗跳的?她恨上我自是不必說,就連老爺,老太太,她都得一併恨上。雖說我倒並不怕這毛丫頭,不過心裡終究是彆扭,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四姨娘說著,眼前便浮現出柳絮那雙水靈靈的黑眸,再想到三姨奶奶死的時候眼睛還微微睜著一線,柳絮的眼睛跟她娘活脫脫就是一個再版,身上不覺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馮老太太鼻子裡哼了一聲,淡淡道:「瞧不出你也有怕的時候。」
四姨娘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忙不迭地辯白道:「我為什麼怕?向秋婉是自己尋死,又不是我拿繩子把她勒死的……我不過是瞧著那丫頭心裡頭不舒服。」
說著話,聽見外面丫頭打起簾子,說道:「二少奶奶來了」。
陶丹樺氣定神閒地走了進來,給馮老太太請了安,向四姨娘問了好,手裡的手絹不住地扇著風,皺眉笑道:「都立了秋了,還這麼熱,真受不了。說起來咱們這京城的氣候真不如歐洲舒服。」
四姨娘瞧她臉上畫著極精緻的妝容,身上穿著蕾絲長裙,便笑道:「少奶奶這是要去哪兒了,打扮得這麼漂亮。」
「早起覺著不舒服,我想去看看西醫。」陶丹樺極快地瞟了馮老太太一眼。
「哪兒不舒服?著涼了?」馮老太太大為關切地問。
「也沒什麼,就是覺得胃裡有些反酸,渾身沒勁兒,懶怠動。」陶丹樺慢吞吞地拖長了聲音。
「喲,少奶奶不是有喜了吧?可夠快的」,四姨娘手掩著嘴笑了起來。
馮老太太掐著手指頭一算,不覺喜上眉梢,連聲道:「可不是也快滿月了嗎?要是害喜,也就差不多到時候了。」
陶丹樺頓時挑著眉毛,手撫著胸口喜道:「真的嗎?
當下娘三個摒退了下人,湊在一處低聲說笑起來。
隨著二少奶奶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好轉,馮府上下也變得喜氣洋洋起來。喜訊一個接一個地傳來:「二少奶奶一個禮拜沒有咳血了」,「二少奶奶今天晚上多吃了半碗飯」,「二少奶奶昨兒去聽戲,今天給老太太學唱了一段《武家坡》,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說比當初粉艷霞粉老闆唱得還好呢」
……
如此眾多的好消息一個接一個的傳來,而柳絮一天比一天消沉了下去。
這天傍晚,馮思齊走進了小院。柳絮已經有差不多十天沒見過他了。
馮思齊清瘦了很多,眼窩明顯陷了進去,眼睛裡全是血絲。
兩個人相對而坐,一時無語。
銀鈴已經調去了四姨娘那裡,如今只剩了金鳳一個人。金鳳端上茶來,看了兩個人一眼,就悄沒聲兒地退了出去。屋子裡重新寂寂下來,只聽見桌上的西洋座鐘有條不紊地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過了一會突然噹噹噹地敲了起來。那聲音今天格外地響亮,一聲一聲彷彿直接砸在脆弱的心臟上,簡直讓人受不了,就像是催促著人一定要開口說話。
馮思齊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終於開了口。他極力想使語氣輕鬆一些,便笑道:「今天從廠裡出來,特地繞到第一樓去買了只烤鴨,想著你愛吃。誰知道走的時候偏忘了拿回來,你瞧我這記性,是不是老了?」說著便搖頭歎息,自嘲地笑了起來。
柳絮並不開言,只勉強微微咧了咧嘴角。
屋子裡重新沉默下來。過了好久,馮思齊微微低了頭,歉疚地說:「絮兒,我最近實在太忙了,天天趕工,機器還每天出故障,眼看著幾萬件軍服交不上去,我都快崩潰了,每天在廠裡發火。」他突然握住柳絮的手,懇切地望住她的眼睛,沉聲說道:「我真的是忙得顧不上來看你,你受委屈了,你原諒我,行嗎?」
柳絮輕輕抽出手,默然道:「陶小姐的病好多了,是吧?」她幽幽歎了口氣,淡然道:「你又何必搬到廠裡去住,現在可以藉著廠裡忙的原因,以後呢?難道一直找借口嗎?為了躲著我難道兩個人都不見了嗎?」
馮思齊愕然坐直了身子,沙啞著聲音苦惱地說:「絮兒,你知道我要躲的並不是你,只是,只是……」
萬語千言堆在胸口,卻又無從解釋。馮思齊望著柳絮努力作出的淡然神色,心底有某種東西被漸漸抽離。
去複診,陶丹樺的肺病居然奇跡般地康復了。馮思齊此時的心情異常複雜,整個人都懵了。陶丹樺摟著他的脖子又哭又笑,泣不成聲地叫著:「思齊奇跡上帝被我們的愛情感動了」
馮思齊牽了牽嘴角,努力笑了笑,一顆心卻像被壓上了巨大的石頭,壓得他喘不上氣來。這一切就像一齣戲劇,他不敢多想,只覺得茫然無措。
「思齊,送我去仁和女中寄宿吧」,柳絮忽然開了口,異常平靜。
「可是……」馮思齊眼中流露出遮掩不住的淒惶之色。
「雖然還沒開學,也快了。你跟校長講一講,讓我提前住進去行嗎?我可以提前幫著打掃教室和寢室,幹別的雜活也可以,什麼都行。」柳絮聲音輕輕的,卻異常堅定。
馮思齊望著她那張溫柔而清瘦的小臉,喉嚨裡像梗著一個雞蛋,梗得整個胸腔都悶痛起來。剛要張口,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已經顫顫的變了調。他連忙扭了臉,用力眨了眨眼睛。
「我是不是讓你為難了?我記得你說過和仁和女中的校長認識,所以才……」柳絮小心翼翼地說道。
「不,沒有」,馮思齊回過頭,伸手輕輕將她額前的髮絲攏到她的耳後,努力笑了笑,淒然道:「我只是,捨不得你走……雖然,我現在沒有資格這麼說。」
「胡說」柳絮微笑著輕輕拍了他一下,「過去你不是也說要送我去讀書的嗎?現在還不是一樣的。你不要多想了,我只是,在府上住得時間太久了,悶得很,真的想換個環境,跟你沒關係。」
馮思齊定定地望著她的眼睛,努力想從這雙眼睛裡搜尋出什麼不一樣的東西,可是那雙眼睛清澈,坦白,沒有應該有的怨恨,唯一有的,也只是微微一抹難以察覺的哀傷
馮思齊呆立了良久,才說道:「絮兒,現在時局不穩,可能馬上就要打仗了。你一個女孩子,獨自在外頭,我真的不放心。你不要去,守在我身邊,讓我天天能看到你,行嗎?」
柳絮微微笑了笑,搖頭。
馮思齊的心往下沉了沉,他陡然急走兩步上前,猛地扳住柳絮的肩膀,眼睛對著眼睛,緊張地問道:「絮兒,你是不是已經不再愛我了?」
柳絮一動不動地坐著,眼角沁出兩顆淚珠,無力地笑了笑,淒然道:「如果不愛,我會在這裡住得很安心,何必要走呢?「
馮思齊頹然退後兩步,怔怔無語。
兩天以後,柳絮離開馮府,在仁和女中辦妥了手續,隨即搬進了空蕩蕩的女生寢室。
下章預告:《遭遇敗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