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的時間早過了,馮敬亭父子兩個還沒回來。
馮老太太問:「最近這兩天是怎麼了,這爺倆忙成這樣?」
「忙!廠裡說是接了十萬還是八萬件軍服,緊著趕工呢。齊兒忙得都瘦了。」苗氏捧了一盞冰糖綠豆湯,雙手奉與老太太,神色間頗有些得意。
「又要打仗了吧?這才消停了一年多又要打了?真真是沒法過日了。」五姨太忍不住插嘴道。她臨盆在即,挺著個碩大無朋的肚子,坐在馮老太太的身邊,目前正得老太太的寵。
說話間,馮氏父子已經走進了飯廳,四姨娘忙吩咐丫頭:「快傳飯,老爺和二少爺肯定早餓壞了。」
一落座,馮老太太便問:「聽說接了很多活兒?」
馮敬亭從四姨娘手裡接過手巾把子擦了一把臉,皺眉道:「是。十萬件軍服,我們自己承接了五萬件,另外的剛已經找了晉元,永隆,洪盛,平順昌這幾家一起分攤——饒是這樣,還不知道一個半月能不能交得上去……」
他轉頭對馮思齊說:「訂的那幾台德國織布機已經到了天津了,你明兒親自去接回來。」
馮思齊點頭應了一聲,頓了頓,忽然從容笑道:「這個月二十號,我要和柳絮小姐訂婚了。我已經在六國飯店訂好了酒席,到時候請奶奶,父親母親,各位姨娘們光臨。」
苗氏猛地嗆了一口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咳得眼淚流了一臉。馮思齊忙走上前給她輕輕拍著背,輕聲細語地說道:「母親當心。」
苗氏蒼白著臉抬起頭,啞著嗓子說道:「你這是說真的還是開玩笑?」
馮思齊正色道:「婚姻大事,我怎麼會拿來開玩笑呢?」
「天啦,你,你這是成心不讓我活了呀……」苗氏用手捶著胸口哭了起來,邊哭邊數落:「你也知道是婚姻大事,居然就敢自作主張私訂終身?還是跟一個戲子!你,你……」苗氏只覺得眼前一片昏暗,一心想要揚眉吐氣的心思此時全都渺茫了起來,唯有求助地瞅著馮敬亭,希望他能說出什麼有威懾力的話來,讓這糊塗兒子趁早打消念頭。
馮敬亭滿心沉浸在那五萬件軍服上面,此時猛然聽見兒子要訂婚,一時緩不過神來,待了半晌方暴怒起來:「怎麼著?那晚上我跟你說的話合著全是白說了?你這個目無尊長,寡廉鮮恥的的不肖小奴才!你要非得這麼做,別怪我不認你這個兒子,馬上登報跟你脫離父子關係,大華的總經理你也別想幹了,馬上給我滾蛋!」
馮思齊聽他父親居然罵自己寡廉鮮恥,再看他暴跳如雷一幅正人君子的樣子,簡直想從心裡冷笑出來。靜坐了片刻,卻只淡淡笑道:「父親如果一定不認我,那我也沒有辦法,這就搬出去租兩間屋子住,小門小戶的,倒也清靜;至於大華的總經理,沒關係,您可以另請高明。我就去晉元,永隆,洪盛,平順昌這幾家去應聘做個普通的工程師好了,想來應該不算難事。再不行的話,我可以帶著柳小姐去天津,青島,在哪裡都一樣的生活。」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語調不緩不急,聲音不高不低,聽在耳內卻如晴天打了個霹靂,眾人一時懵在那裡說不出話來。過了好半天,馮敬亭才死勁兒地瞪著他,白著臉道:「你這是在威脅我?好小子,你夠狠……」
他嘴裡惡狠狠地說著,卻見馮思齊與自己坦然對視,眼神清朗,毫無懼色,唇邊甚至還有一絲若有還無的笑意,不禁暗罵一聲:「小兔崽子,剛接了這麼一大筆燙手山芋的訂單,他就在這節骨眼兒上提出要跟那戲子訂婚,這分明就是要拿我一把……」
馮敬亭很想氣壯山河地拍著桌子怒吼一聲:「滾!別再讓我看見你!」,話在嘴裡打了個旋兒又乖乖地嚥了回去。不成啊,廠裡新進的那些洋機器,還有兒子請來的幾位洋人工程師,只有他才能搞得定。兒子現在是他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簡直可以算是大華的定海神針。馮敬亭心裡很清楚,現在市面上流進來的大批日本洋布,花色又俏,價格又便宜,大華這幾家本土紗廠,已經被這些東洋貨擠掉了很大一部分市場份額。若不是馮思齊在廠裡力推革新,淘汰老技術,更換新機器,又請洋人工程師來坐鎮,大華的處境已經很艱難了。
馮思齊若是耍脾氣甩手走了,大華也會受到沉重的打擊,這是勿庸置疑的。馮敬亭在暗暗心驚的同時,抬眼看著兒子似笑非笑的眼神,心裡只覺得憋氣:「混帳!可惡!」他在心裡連罵數聲,「居然敢威脅老子!居然敢!」
罵歸罵,馮敬亭倒一時氣怯了下來,自己不得下台階,只得扭臉瞅著馮老太太,黑著臉道:「娘,你瞧這兔崽子有多膽大……」
四姨娘心裡倒忽然一陣竊喜,復又瞧見馮敬亭有苦說不出的神情,便明白了這父子兩人的種種掣肘,想來趁機添把柴火做個好人也是無妨的,當下便呵呵笑道:「給二少爺道喜啦。其實呢,娘家沒靠山也不見得是壞事,起碼伺候起丈夫來盡力盡力,讓她往東她不敢往西。若是娘家太有勢力了,未免不處處想壓著夫家一頭……」
苗氏聽了這話卻十分彆扭,正待發火,四姨娘忙上前蹲身福了福,笑道:「哎喲,我可不是說太太,我是在說這事兒。」
馮思齊便轉臉沖四姨娘笑道:「還是四姨開明。還有一件,柳小姐打算明天在春明唱完最後一場就不唱了,要去唸書了。」
「啊?什麼?不唱了?」四姨娘登時臉上變色,臉一沉:「哎喲,那可不成!咱們訂了合同,一年為期,她哪兒能說不唱就不唱?就算是一家人也得說清楚,毀約可是要吃官司的。」
馮思齊端起桌上的綠豆湯呷了一口,閒閒地笑道:「四姨從柳小姐身上真是沒少賺錢吧?一張戲票兩塊錢,就按唱一場四百塊算,一個月也有一萬兩千塊,這大半年也有十萬塊的進帳了。扣去戲園子的開銷,夥計們的工錢,種種,你們三位股東至少每人已經落下了一萬大洋了吧?還不算客人的打賞,紅包,出堂會,大部分也是落在了你們手裡。可是你給柳小姐分了多少錢?頭四個月沒有分成,每月只得三百塊;這兩個月才提了成,不過百分之十。整個戲班子這大半年不過幾千的進帳,還要自己置戲服,租房子,養活這麼多人吃飯,四姨你還真忍心。您瞧著柳家父女忠厚老實,不是那種伶牙俐齒的人,就這麼剋扣她們!她們從來沒跟我說過這些,我也是才知道。好,既然說到合同,那咱們就把合同拿過來一項一項對對帳,看看當初是怎麼訂的。咱們先把欠人家的錢給人家補齊了,再談違約的事不遲。」
二姨娘聽了,「娘哎」一聲叫了起來,兩個眼睛瞪得銅鈴一般大,「什麼什麼?這幾個月就落了一萬多大洋?!那老四這些年得賺了多少哇?!我的天,我們一個月才三百塊的月錢,太太也不過五百,還趕不上人家一個零頭呢!老四你居然還不知足,天啊!」她馬上扭了臉沖馮敬亭道:「老爺,這也太不公平了,您得給我們漲月錢!」
四姨娘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恨恨地咬著牙不說話;馮敬亭不住地吸氣扇扇子,腦子裡更成了一堆漿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