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思齊眼瞅著柳絮被一眾警察帶離了花廳,出門上了車,不由自主跟上前去。馮敬亭不動聲色地拉住了他,低聲斥道:「你幹什麼?」
馮思齊原地站了幾秒鐘,微微低了頭恭聲道:「父親能借兩千元的現金給我嗎?或者,寫張支票也行。」
「做什麼?」馮敬亭臉色一沉,就信步往長廊東頭相接的小花園裡走去。馮思齊緊緊地隨了上來。
馮思齊將他父親滿臉的不悅盡數看在了眼裡,卻仍是鎮定而執著地說道:「陳師長家的事算是大案子,蔡某人這樣草包,什麼時候見他利利索索地破過一回大案?實在逼不過去,無非就是以一些街頭小混混作替罪羊充個數罷了。我是擔心這回柳絮小姐也許平白地惹上無妄之災……」
「所以你就要去姓蔡的那裡使錢?你糊塗!」馮敬亭將手中折扇「啪」地一聲合上,臉現慍色:「管它什麼有妄,無妄,躲還來不及呢,你還上趕著惹一身臊去?小玉秋算是你四姨娘的人,你四姨捧她也沒少花錢子,可從她被帶走,你可見你四姨上前說過一句話沒有?偏生你這樣傻!」
馮敬亭在涼亭中坐下,有小丫頭遠遠地捧著茶盤走過來,馮敬亭不耐煩地將手一揮,那丫頭慌忙退了下去。
馮思齊唇邊淡淡一笑,臉上的鄙夷之色稍縱即逝,黑眸並不朝他父親看,只望著不遠處幾簇美人蕉,不急不徐地說道:「父親何必這樣慌張?草包蔡也未必有那些險惡用心,不過就是貪圖些錢財罷了。現在我送些大洋過去,包管立刻什麼事兒都沒有了,立馬放人。」
馮敬亭更加惱怒:「那他怎麼偏生訛上你,不去找別人要錢去?還不是你自找的?」
馮思齊揶揄地呵呵一笑:「是啊,因為我上次去警察局的時候跟他說過,柳絮小姐是我的未婚妻——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可隱瞞的。父親在乎的是錢,我在乎的是人。」他頓了頓,朝馮敬亭躬了躬身,聲音冷淡而恭敬:「兩千元就算是我朝父親借的,從我的薪水裡扣,可以嗎?」
馮敬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氣得又將折扇「啪」地一聲打開,連連扇了幾下,放緩了聲氣,語重心長地說道:「你喜歡那個戲子,我也看出來了。那小妞倒也不賴,長得也算齊整。其實呢,你要是捧戲子,甚至眠花宿柳,這都不算個屁——人不風流枉少年嘛。可是,娶妻的話又另當別論。就說我當初娶你娘,說句實話,咱們如今這麼大的家業,這裡面還真有你外公家的功勞。當然,後來她們家敗落了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如今你們兄弟幾個,你哥哥已經是廢人了,你是最有出息的一個,我還指望著你跟軍政兩界攀上親呢!說到底,咱們家再有錢,也不過是買賣人家,家裡沒有做官的人,終究是不硬氣。可是今晚的事你瞅瞅,明兒的報紙還不定怎麼說呢。你不知道避個嫌疑,還緊著往前湊和,傻到家了!」
馮思齊早已聽得耐不住性子,冷冷打斷了他的話:「我跟父親不一樣。我的婚姻裡只有愛情!至於其他的,別人愛怎麼說,那跟我沒關係。」
他站起身,淡淡道:「父親如果不願意借給我這筆錢,沒關係,我去找朋友湊湊也就行了。」說畢,便要往外走。
馮敬亭又氣又急,黑著臉叫住了他,咬牙切齒地喝道:「馮敬亭的兒子,大華的二少爺,出去到處找人借錢?你想讓人把大牙笑掉嗎?還是故意丟我的人去?」想了半晌,終於狠狠地歎了口氣:「支票本子沒帶在身上,一會上書房拿去吧——算了算了,就當是上來鳳樓喝花樓,讓老鴇子訛了去咧……不過有一樣,今兒這麼多客人都是奔你來的,你可別拿了錢就沒影了,明兒一早再去——你放心,小玉秋在局子裡受不了苦,老蔡得像王母娘娘一樣供著她,還指著她撈錢哪,偏生有你種傻蛋願意上這種當!」
馮敬亭長吁短歎一番,皺眉自語道:「兩千塊……廠裡剛接到訂單了,十萬套軍服,限期一個半月交上去,可才給了一萬塊的訂金,剩下的二三十萬塊得咱們自己先墊著。還得買機器,招工人,全是錢!我還得從銀行裡借一些呢……」
「這麼短的時間,這麼多軍需?!」馮思齊心裡一驚:「馬上要開戰了麼?」
「誰知道?大概快了……不知道為什麼,我這右眼皮一個勁兒跳,這兩天得上廟裡跪跪菩薩去。」馮敬亭搖了搖頭,站起身復又往前面花廳走去,邊走邊咬牙切齒地遙遙扔下一句:「錢用不著給那麼多,有一千八百的就能把蔡豬頭美得屁顛兒屁顛兒的……」
馮思齊不由得露齒一笑。
第二天一早,馮思齊趕到警察署,蔡局長果然早就在辦公室裡了,臉上仍是一幅公事公辦的樣子。馮思齊懶得多話,只把千元支票一遞,蔡局長立刻春風滿面道:「都問明白了,那刺客真是窮凶極惡,連個弱質女流都不肯放過,當著柳絮小姐的面殺了粉老闆,滅絕人性!柳小姐也被打得暈了過去,等醒過來以後,發現那兇犯已經逃走了。柳小姐徒步走了四十多里才回來,真是受苦了!」
「我保證三天之內將兇犯緝拿歸案,這種兇徒若不能繩之以法,蔡某對不起黎民百姓!」蔡局長義憤填膺地說,桌子被拍得震天響。
馮思齊淡淡一笑:「我可以把柳小姐接走了嗎?」
「可以可以」,蔡局長忙叫手下人:「來,把柳絮小姐請來畫個押,好生送出去。」
不一時,柳絮在一個黑皮的帶領下從後面一間屋子裡走了出來,臉上氣色紅潤,頭髮紋絲不亂。
兩人相視一笑,走出警察局。馮思齊問:「他們可有沒有為難你?都問了些什麼?你是怎麼答的?」
柳絮歪了歪頭,有些納悶地說:「他們什麼都沒問,就在那屋子裡睡了一宿覺,早起這不就讓我畫押走人了?那文書上都寫的什麼?我都沒看明白,好多字不認識……」
馮思齊微微笑了笑:「你不用明白。沒事了,走,回家去。」
柳絮忽然站住了腳,鄭重地望著馮思齊,說道:「我想了一夜,我決定明天在春明唱完最後一場,就不再唱了。然後就去女校唸書,再然後……」
「不,是先結婚,再去唸書。」馮思齊摸了摸她的頭髮,含笑道。
三天後,常在街上要飯的一個病病歪歪的老乞丐忽然不見了蹤影。
第二天,報紙頭條登出了消息:陳義林師長府刺客被緝拿歸案。
再然後,老乞丐被槍決於郊外亂葬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