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艷霞稱病不登台已有兩個多月,這天的晚場卻突然粉光脂艷地出現在了春明二樓貴賓包廂裡。
她一改往日的素淨打扮,穿了一身梅紅的花綾旗袍,週身白辮滾邊,長及腳面,越發顯得纖腰不盈一握。此時的她手持團扇談笑風生地倚在旁邊一位四十來歲一身戎裝的軍人身上,時不時附在那人耳邊低語一番,繼而不停地笑得花枝亂顫。
那名軍人留著八字鬍,豹眼獅鼻,一張大嘴,身材很是魁偉,坐在那裡猶如一座鐵塔一般。此時他一隻大手摟著粉艷霞的腰,臉上洋溢著與他相貌極不相稱的寵溺的笑容,側耳傾聽粉艷霞的輕聲細語,時不時爆發出洪亮的哈哈大笑聲。
包廂外站著幾名荷槍實彈的近戍衛兵,與樓下入口處一字排開的全副武裝的侍衛遙相呼應,原本喧嘩熱鬧的戲園子裡立刻顯得多了幾分緊張的氣氛。
常五爺一手撩著袍子下擺,蹬蹬蹬走上樓來,離老遠就抱拳拱手,滿面春風地寒暄道:「陳師長!什麼風把您吹過來了?您不是在南苑駐防嗎?」
被稱為陳師長的軍人大馬金刀地坐在那裡,見了常五爺,便招手叫他過來,皺眉笑道:「俺這只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閒,哪比得了你老常逍遙自在。」
邊說邊寵溺地捏了捏粉艷霞的臉蛋兒,笑道:「我們家老九一定要我陪著她來看場戲,鬧得我耳根子疼,這不就來了?」
常五爺看了二人的情形,再聽陳師長的話,已經瞭然於胸,連忙滿臉驚訝地說:「陳師長娶了粉老闆作九姨太?可喜可賀啊,我竟然不知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明兒我一定要補辦一份大禮親自送到師長府邸上去!」
粉艷霞款款站了起來,矜持地笑道:「沒兩天……也就是上禮拜的事兒,誰都沒驚動。」轉過頭撅著嘴在陳師長肩上輕捶了一拳,嗔道:「都怪你,非說公務忙,都沒給我擺個酒,就這麼稀哩糊塗就進了你的門兒了,太虧了。」
粉艷霞先前沒名沒份地跟二路軍的湯司令混了兩年,沒混出名堂,如今易手到其手下的陳師長手上,這裡面的內情自是「不可說,不可說」,常五爺不便答言,只是轉了轉眼珠嘿嘿一笑。
陳師長忙安撫地拍了拍粉艷霞的手,笑道:「下禮拜你生日,我給你大大的做個場面,把面子給你找回來就是了。你不是說到時候要請小玉秋來家裡過堂會?」
粉艷霞這才復又歡喜起來。
常五爺湊近前,低聲笑道:「我瞅著近來走馬換將的,有些不尋常,師長能給兄弟透露點情況不能?」
陳師長食指在八字鬍上捋了捋,沖粉艷霞說道:「九兒,你跟園子裡姐妹們也老沒見面了,去看望看望去。」
粉艷霞會意,忙站了起來,帶著貼身侍女便向後台走去。
見她走遠了,陳師長招手令常五爺跟前坐了,低語道:「最遲不過九月,跟奉天必定要交上火。老常你是自己人,我才跟你透個底,洋米洋面燈油這些不妨暗暗地多囤上些,不會有你的壞處。」
常五爺立刻會意地連連點頭,將聲音壓得更低些幾乎耳語道:「師長估摸著這一仗打起來,咱們的勝算有幾分?」
陳師長這回卻是沉吟了半晌,方道:「這話可不敢隨便說,搞不好治你個惑亂軍心,有八個腦袋瓜子也不夠挨槍子兒的……不過呢,那奉天姓張的雖是胡匪出身,父子兩個卻都不含糊。當然了,咱們吳大帥更是神勇……」他一邊說著片兒湯話,一邊呵呵大笑;常五爺不住地點頭稱是,便從袖口中掏出幾張銀票雙手遞了過去,恭敬地說:「老常上不了戰場,也自當盡些綿薄之力,出點錢勞勞軍,給兄弟們辦些軍糧也是好的。」
陳師長將面前小碟中的花生米拈起一顆拋進口中,將那幾張銀票大剌剌地接了過來揣進懷中,十分滿意地拍了拍常五爺的肩,附耳對他說道:「你那些城外的倉庫,趁早挪挪窩兒。真交上手,槍炮無眼。」
常五爺面色一凜,立刻站起身跟陳師長拱手告別:「師長歇著,兄弟暫且告退。」
且說粉艷霞帶著兩個婢女,從後門出去,一徑向後台行來。柳絮的《貴妃醉酒》才剛下場,正站在後台更衣室裡伸開兩臂由阿嫂替她脫卸鳳冠霞帔
粉艷霞風擺楊柳地一路款款走過來,將門簾一掀,便沖柳絮揚聲笑道:「玉秋老闆好久不見啊。下禮拜我過生日,想讓你去給我唱一場堂會,玉秋老闆賞臉吧?」
柳絮一愣,抬頭見是她,便微笑道:「咦?粉老闆病好了?什麼時候登台?」
粉艷霞嬌滴滴歎了口氣,閒閒地剔著指甲,笑道:「不唱嘍——再唱也只唱給師長一個人聽。」她昂首挺胸地走了進來,在柳絮的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了下去,笑吟吟地斜睨著柳絮,氣定神閒地說道:「我上禮拜嫁給了陳師長——陳師長你知道嗎?他可是吳大帥的愛將。」
她輕輕揮著團扇,半張臉隱在扇子後面,只露出一雙眼睛來瞅著柳絮,見柳絮只微笑著說了聲「恭喜粉老闆啦」,便忙著脫換行頭,彷彿並未在意她所嫁的大人物,不禁有些微惱。
她將笑容一收,提高了聲音,不容置疑地冷聲說道:「下禮拜師長為我做生日,讓你去給我唱一場堂會!」
「你難道不會說一個「請」字嗎?」錦紅此時也下了場,「呼」地一甩簾子,走了過來,瞪著粉艷霞,「嫁了個師長做姨太太,很了不起?上這兒顯擺個屁!」
柳絮忙將她的手一拉。錦紅還要再說,粉艷霞臉上已紅一陣白一陣,一言不發地從身後婢女手中拿過一個喜封,甩在桌上,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這是二百塊,拿去!」
錦紅怒道:「誰要你的錢,玉秋老闆不伺侯你!」說著便要把那喜封扔還給她。
一直沉默的柳絮卻按住了她的手,將喜封接了過來,抬頭看著粉艷霞,淡然一笑:「謝謝粉老闆。不知道確切是哪一天?我好準備準備。」
粉艷霞站起身,邊走邊說:「下個禮拜三,我派車來接你」,她扭著腰肢旁若無人地向外走,經過柳絮身邊又停下腳,湊近柳絮耳邊低笑道:「我以為玉秋老闆是怎樣清高的一個人兒呢,原來也不過如此。看來,錢真是個好東西。」邊說邊哈哈大笑著,帶著侍女頭也不回地一徑去了。
錦紅大感意外,難以置信地地瞅了柳絮半天,用力跺了跺腳,懊惱地說:「絮兒?你真要去給她唱?我簡直不相信!你怎麼這麼不硬氣了?你聽聽她笑話的,我都替你臊得慌!」說著,氣呼呼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柳絮用濕手巾擦著臉,輕呼了口氣,淡淡地說:「我就快要不唱了。現在得抓緊時間多攢些錢給我爹以後過日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