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老太太這邊上房門口的兩個丫頭打起湘妃竹門簾,含笑叫了一聲:「二少爺來啦」,柳絮忐忑地跟在馮思齊身後緩步進了門,一屋子人的目光齊刷刷向她掃了過來,柳絮頓時如背扎芒刺。
香爐裡焚著沉香屑,滿室幽香;堂屋正中擺著牌桌,幾位雍容華貴的婦人圍桌而坐,背後立著各自的丫頭,頭頂電燈白花花的光照著桌上已碼好的麻將牌,顯然這一局才剛剛開始。
屋裡陳設華麗,耀眼爭光,衣香鬢影,人影幢幢.柳絮在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中只覺得眼花繚亂,耳朵裡能聽見自己週身的血液嘩嘩流淌的聲音。
「哎喲,這不是玉秋老闆?」四姨娘第一個從牌桌上站了起來,滿面含春地急步走了過來,拉住柳絮的手笑向眾人道:「玉秋老闆和咱們二少爺可是老相識。」
坐在她下首的二姨娘將兩人打量了兩眼,向旁邊的苗氏皮裡陽秋地笑道:「太太,看不出二少爺斯斯文文一個人兒,也喜歡捧戲子。」
苗氏早已勃然變色,將手裡的牌撂下,疾步走了過來。柳絮聽見人喊「太太」,便料得是馮思齊的母親,連忙向她躬身行禮,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太太好」。苗氏正眼也不瞧她,一把拉住兒子的手,便將他拽到一邊,氣急敗壞地低聲道:「這就是你說的那個戲子?你竟然不跟我商量一聲就這麼直入公堂地把她領家裡來了?當著老太太,你想做什麼?」
馮思齊衝苗氏歉意地一笑,說道:「跟母親說了,您一定會想出各種拒絕的理由。索性還不如我們直接就跟奶奶回稟一聲算了。」
他輕輕掙開苗氏,回身拉住柳絮的手走到牌桌前面,沖馮老太太行了禮,微笑道:「奶奶,這是我給您老人家選的孫媳婦,今天領來給您過目。」邊說,邊輕輕推了柳絮一下,「這是咱們家老太太,快,叫奶奶。」
屋子裡頓時寂靜無聲,丫頭們互相使著眼色,低頭盯著鞋尖兒紋絲不敢動;二姨娘臉上似笑非笑,低了頭只顧將已打出去的牌撿到跟前一塊一塊撂上去,一幅袖手旁觀的樣子;苗氏早已面如土色,驚恐地望著馮老太太。
馮老太太從丫頭手裡接過煙袋,垂著眼皮抽了兩口,方閒淡地開了腔:「你就是小玉秋?卸了行頭真認不出了。你的戲我看過好幾場,唱得還不錯,不過扮相可不如粉艷霞俊。」邊說邊轉過頭嗔道:「咦?該誰出牌了?我這起手可就是一幅好牌,清一色的龍,小心我把你們三家兒都打立嘍。」
四姨娘聽說,忙坐回桌子,故意皺著眉苦著臉道:「這回給老太太點炮的准又是我!哎喲,可出什麼好呢?我猜老太太是要胡個二餅……」她說著,向站在馮老太太背後的大丫頭繡娥挑了挑眉毛。繡娥抿嘴一笑,伸手偷偷向她比了個「八」的手勢。四姨娘會意,故意得意地說:「哼哼,我偏出個八餅。」便將一張八餅打了出去。
馮老太太大立刻將牌推倒,手拍著桌子哈哈笑道:「放下牌不准動!我又胡啦!」四姨娘便假意懊惱地在自己臉頰上輕輕拍了一下,笑道:「我如今越發笨到家了,再打兩圈,我就把家當都輸沒啦。老太太的牌如今是越打越好,真真是沒了我們的活路了。」
馮老太太滿心歡喜,得意地笑道:「本來我是要去自摸的,想著你們輸得怪可憐見兒的,算了,少贏你們幾個子兒得了。」
二姨娘便歎了一聲,推了四姨娘一把,佯怒道:「都怪四妹妹,帶累得我跟太太也輸錢。你是大財主倒無所謂,我可真是要窮死了。」
她們說說笑笑,嘩啦嘩啦便開始洗牌,準備重新開始,彷彿屋裡根本沒有柳絮這個人。柳絮難堪地站在那裡,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覺得滿臉熱哄哄的發起燒來,不由自主便低下頭去。
忽覺手上一熱,馮思齊已將她的手緊緊握住,用力一按,微笑著瞅了她一眼,便朗聲吩咐苗氏的丫頭雙喜:「給柳小姐搬把椅子,坐在老太太后頭,幫老太太看著點兒牌。」
雙喜嘴裡答應著,身子卻沒動,眼睛遲遲疑疑地看著苗氏。
馮老太太這才抬起頭,瞇著眼睛將柳絮又隨意打量了兩眼,便轉向了馮思齊:「我倒忘了,才剛你老子還問起你,怕是有什麼事兒。天兒也不早了,你到前頭書房去問問你老子,別有要緊的事耽擱了。」
馮思齊聽了此話,微感躊躇,抬眼望向柳絮,後者也正瞧著他,神色間有幾分惶恐不安。馮思齊遲疑了一下,衝她深深地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低語「我馬上回來」,便轉身急匆匆而去,幾乎是一溜小跑起來。
恰逢繡娥用托盤托了幾盞酸梅湯過來,大孫少奶奶竺香凝本來在老太太身後瑟縮地站著,一眼看見了,連忙急步衝過來,端過一盞,慌慌張張地回身要奉給馮老太太,一不留神撞在了二姨娘的身上,茶盞噹啷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湯汁四濺,濕了二姨娘一裙子。
二姨呀「哎呀」叫了一聲,從椅子上直跳起來,一邊抖著裙子,一邊立著眉毛數落著:「我這剛上身的錦雲葛!酸梅湯的顏色洗都洗不掉,少奶奶跟我有仇啊這是?」
竺香凝臉色煞白,一邊嗑嗑巴巴地說著:「二姨對不起,我沒看見……」一邊慌忙蹲下身子用手絹子擦著她裙子上的水漬。
二姨娘居高臨下地站著,無奈又厭惡地唉聲歎氣,扭頭沖苗氏皺眉道:「太太,真不是我要多嘴,咱們家少奶奶真的是,真的是……」她連連搖頭,一幅說不下去的樣子。
苗氏面紅耳赤,恨恨地瞪著竺香凝。
馮老太太把手裡的牌往桌上一甩,尖下巴向竺香凝一揚,厲聲道:「瞧瞧你那樣子,端杯水都端不好,你說說你還能幹什麼!這也罷了,灑了就灑了,有什麼了不得的,自有丫頭來收拾,用得著你親自動手嗎?還蹲在姨娘的腳底下,一幅奴才相兒!哪有一點點正房少奶奶的樣子?」
邊說,邊轉過頭沖柳絮皺眉道:「讓柳小姐見笑了。當初選大孫媳婦的時候我就跟我們家太太說了,那窮家小戶的閨女千萬不能要,沒見過世面不說,行出事來一點兒沒個體統,丟人現世的。非不聽我的,親朋好友來串門子,都不敢讓她出面張羅,也不知背後落了多少笑柄了……」
馮老太太一口氣說完,帶出一串咳嗽。丫頭們忙上前捶著背,老太太平了半天氣,方目光灼灼地瞅定了柳絮,笑道:
「哎喲,瞧我這老婆子的記性,真是不中用了,才說就忘……柳小姐府上是做什麼的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