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節才過,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起來。這天正是柳承貴的四十歲生日。傍晚,柳絮同著錦紅在菜市場割了二斤肉,稱了幾斤白面,又買了些木耳黃花菠菜豆芽,準備回去精心地做一頓打滷麵,好好給爹做個生日。
兩個人挎著菜籃子,說說笑笑進了胡同,一眼瞧見一個穿著藍布對襟襖匝腿棉褲的小後生在院門口張望。二人狐疑,錦紅便高聲問道:「你是幹嘛的?在這兒瞅什麼呢?」
小後生扭過臉道:「二位大姐,有位姓柳的爺是在這兒住不?是個唱戲的。」見兩個人一臉驚詫,便笑道:「我們家姨奶奶請柳爺今兒個晚上去春明大舞台試戲去呢。」
柳絮聽了,又驚又喜,連忙笑道:「是,就是這裡!我是他女兒。謝謝小兄弟啦,請進來喝碗茶,歇歇腳。」
那後生擺了擺手,「信兒帶到了,我得趕緊走了,我們府裡好多事兒呢。您跟柳爺說一聲,晚上九點鐘,在戲園子外頭等著,有人帶著你們進後台。」
邊說,邊從懷裡掏出一塊錢來遞給柳絮,「我們姨奶奶給的,叫你們雇幾輛車坐著去。」
柳絮連連答應著,滿面春風地進了院子,把這話跟柳承貴一說,上上下下都高興起來。柳絮忙著紮起圍裙,和面,打鹵;割的肉本來還想剩下一半第二天炒菜用,一開心乾脆也不留了,全部炒進了鹵子裡。當下做出十幾碗香噴噴的細麵條來,柳承貴本來還想喝兩口,此時又高興又心裡有些惴惴的,酒也不敢喝了,忙忙地吃完了飯,便緊著催徒弟洗頭洗臉換衣裳,自己也翻箱倒櫃地找出一件壓箱底的長衫穿上。
一行人雇了幾輛車一路坐到春明戲院門口,卻來得太早了,還不到八點鐘,正是熱鬧的時候。門口的霓紅燈一閃一閃地變幻著各種瑰麗的顏色,先生太太們衣冠楚楚談笑風生地往戲園子裡走。門口立著大大的招牌,上面寫著今晚的戲碼。最醒目的是一行大紅字:《武家坡》特邀名角粉艷霞壓軸演出。
眾人不敢上前,遠遠地閃到燈影裡忐忑地瞧著門口來來往往的人。
好容易等到九點多鐘,終於散場了。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心滿意足地走了出來,紛紛乘了車離開,戲園子門口漸漸恢復了平靜。
一個夥計模樣的人從裡邊走了出來,站在台階上,四下裡一望,便衝著這邊招了招手,示意他們進去。柳承貴不敢怠慢,忙扯了扯衣襟,方帶著眾人往裡走。就在這時,忽聽得一陣急促的汽車喇叭響,一輛汽車風馳電掣地從身後駛了過來,緊貼著錦紅的身子呼嘯而過,一個急剎車停在了戲院門口。
錦紅不及閃避,差一點就被那輛車剮到,嚇得花容失色,幾乎摔倒,剛要張嘴罵人,卻見從車上跳下兩個穿灰藍軍服的兵,腰上皆別著槍,面無表情,殺氣騰騰。錦紅嚇得將已到嘴邊的咒罵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那夥計一見來人,慌忙丟下柳承貴一眾人等,急步走下台階,陪著一臉笑向那兩個兵說道:「老總辛苦了,粉老闆正在後台卸妝,馬上就出來。」
當兵的也不言語,只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恰在此時,一陣如蘭似麝的香味飄了過來,一個女子在幾個人的簇擁之下從戲園子裡裊裊婷婷走了出來。
柳絮見她身材高挑,穿一件玫瑰紫織錦緞旗袍,胸前和下擺用金絲銀線繡著繁複的花朵,外面罩著白狐狸皮短披風,旗袍開叉很高,行動間露出裡面肉色的絲襪,在這春寒料峭的夜晚,她似乎一點不覺得冷。一個老媽子雙手捧著衣包在身後跟隨著。
兩個兵見她款款下了台階,便立定,舉手向她行了個禮,道:「司令等您呢,請粉老闆上車吧。」
粉艷霞「嗯」了一聲,卻遙遙地向這邊望了過來。兩道目光如閃電一般在柳絮臉上一轉,碰巧柳絮也正抬眼望著她,見她兩道眉修得細細彎彎,一雙狹長的丹鳳眼斜瞟著人的時候很有一種媚態,倒也稱得上是位美人。兩個人的目光在半空裡相遇,糾纏了幾秒鐘,粉艷霞臉上似笑非笑,神情並不友好,接著又將目光移向一邊,斜睨了錦紅兩眼,這才在老媽子的攙扶下慵懶地鑽進汽車。
那汽車隨即又風馳電掣地駛了出去,頃刻間就消失不見,只留下幾團黃塵經久不散。
錦紅猶自向汽車遠去的方向張望著,一臉艷羨地喃喃道:「原來這就是粉艷霞呀,比報紙上登的照片漂亮多了!看她的衣服,真好看!怎麼剛聽見說還是司令派兵親自來接呀?嘖嘖,真氣派,混得真好……」
柳承貴狠狠瞪了她一眼,戲園子裡的那夥計卻只抿嘴一笑,將手向戲院裡一伸,說道:「幾位請。」
惴惴地走了進去,才發現春明戲院真的好大。一樓是散座,正前方是是一人高的大戲台,頭頂懸著幾十盞碧紗宮燈;二樓是包廂;四圍數根朱漆大柱頂天立地,好不氣派。此時已散場,滿場燈光大亮,幾個夥計正在打掃地上的果皮紙屑。
四姨娘款擺腰肢從外頭走了進來,拍手笑道:「剛把我們老太太送走……來來來,其他三位股東在樓上,我帶你們去見見。」
柳承貴做夢也沒想到會這麼順利。
一折《聽琴》才唱了小一半,就看見那三位老闆不住地點頭,後又交頭結耳一番,四姨娘便衝他朗聲笑道:「成了,你們運氣不錯。回去置辦兩身行頭,下個禮拜演一場,就是這出西廂。要是客人買帳,咱們就簽合同。」又瞅了錦紅一眼,沉吟了一下,「再來一出《拷紅》吧,看看小紅娘出彩不。」
錦紅連忙向四姨娘鞠躬,嬌滴滴地道謝:「謝謝太太,謝謝幾位老闆!」
柳承貴喜得站起身,沖幾位老闆連連作揖,口內應道:「是,是,好的,好的……」
一宿無話。
第二天,眾人還沉浸在興奮中,只說從此就是鯉魚跳龍門了。柳絮卻忽然喃喃道:「咱們哪兒有錢去置行頭呢?西廂還好一些,若是真要唱貴妃醉酒,要梳大頭,還有那鳳冠霞帔,白綾裙子,好些的少說也要三五百塊!在人家那大戲園子裡頭,還能穿成咱們這個樣兒嗎?」
柳承貴這才醒悟過來,臉上的興奮褪去,換成一臉的憂色,人也沉默了下來,只低了頭啪嗒啪嗒吸著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