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宮盡處,偌大的湖面上散著碧色的光,而後斑斑駁駁地投射在了週遭的巖壁上。自湖面俯瞰而下,但見那數以萬計的彼岸紅若鮮血,在碧色的湖水裡綻出了永恆的姿態,似極了一雙雙向上天祈禱的手掌,無比虔誠,卻也詭異一一身是魔鬼,又豈能乞求神的眷顧?
分明,絕望!
數以萬計,這些妖艷的花兒深深地扎根在幽冥之上,隨著湖水的飄搖晃動著紅色的枝葉花朵。極目望去,它們像極了一條用鮮血鋪成的路徑,最終通向可怖陰冷的幽冥,萬劫不復!
靜靜地看著這些妖冶的花兒,岸邊的男人驀地呢喃出聲,「生在這裡……凰兒,你說它們會不會覺得孤寂?」
會不會?
眉眼微動,雲七夜卻不言語,兀自抱膝坐在岸邊。此一生,她除了怕師父,還怕這些紅色的死人花。從小到大,也說不上為什麼,只覺它們會讓她不由的恐懼,遍體生寒。
而後,她終是在今日看到了那些東西
詭艷的死人花下,是一片混沌中的黑暗絕望,數不盡的石棺排放其中。石棺裡,那一具具仍舊鮮活的屍體,引得無數惡靈趨之若鶩。它們尖利的嘶叫,爭搶著啃吃那些屍體,頃刻便是血肉模糊,骨頭盡斷!嗜血的尖笑,可怖的惡靈死死地撲在屍身上,茹毛飲血般將他們吞吃入腹,發出滿足的歎息!
血肉飛濺,怵目驚心!首發
骨肉支架分離消逝,身為滄斕的歷代教主,這些早已死去的廡之休又會在片刻內迅速癒合,轉瞬完好如初!如此模樣,旋即又引得那些惡靈攻擊啃噬
被撕裂的血肉,啃噬的斷骨!縱使他們已經死去千年,可是靈魂仍不得安歇寧靜,只有永生永世的痛苦喧囂!
看著,雲七夜皺眉,一雙血瞳愈發的深邃。良久,她宛若夢囈般低喃出聲,「師父,你死後也會如此麼?」
「會。「
「那我呢?」
『……也會。」
「既然我死後也會,那為何我生時還要墮入聖湖,與魔同生?」,」」
「因為這是你的宿命,你得贖去滿身的罪孽。」
「……何種罪孽?」
「愛……」
『……,呵。」
「難道不是麼?因你不曾斷情絕義,因你擅自愛人,這便是你滿身的罪孽。」
「……那我要恕多久的罪?」
「百年。」
一一百年!
身子一緊,雲七夜的眸光怔怔,半響後又問,「師父,你當年又是如何贖罪的?」
如何?看著她,滄瀾千花面無表情道,「斷情絕義。」
「師父劌是輕鬆。那為何,我得如此?」
「因為神魔曉得你斷斷不會斷情絕義。」
「所以我便得如此麼?」
「是。」毫無轉困的餘地,滄瀾千花冷聲警告,「切記不要妄圄愚弄神庵,這世間任何事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如同本尊當年,自以為十年足矣,可到頭來,又挽回了什麼?!」
扭頭,雲七夜目不轉睛地看著滄瀾千花,「那師父你,可曾後悔?」
一一可曾?
搖頭,滄瀾千花斬釘截鐵,「不曾。只不過若能再活一次,本尊斷斷不會……,生下你。若不是你,她也不會死。」
一一初始的罪孿!
身子微微一顫,雲七夜低著頭,良久後淺笑出聲……我也不後悔。走到如今的地步,我願賭服輸。可是跟師父你,我怎也不甘心,不認命。甚至跟所有的人,我都可以認命,可是跟師父你,我認不下來,我真是恨不得……,恨不得你死啊。」
死!
眉眼微動,滄瀾千花帶著興味道,「那你想要如何?是不是只消本尊死了,你便可認命甘心?」
只覺諷刺,雲七夜不由自嘲「,呵,是我幼稚了,師父你神魔一體,怎還會死?倒不如……」
良久不曾說下去,滄瀾千花屏息靜聽,終聞四字而出
「灰飛煙滅!」
一字一句聽得仔細,男人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頗為讚賞,「灰飛煙滅?哈哈!凰兒好狠的心吶!要是往日你也能如此的絕情,又豈能落得如今的地步?」
「可惜這世上,惟獨師父你能叫我如此斷情絕義。」淡漠的說著,雲七夜緩緩站起了身來,帶著最後的孤絕,「我沒有資格恨誰,可是我可以恨自己,還可以恨師父伽,「恨你。」
恨!
「也好,也好……」意味深長的讚歎,滄瀾千花的語氣剎那悲憫無奈,「靠恨延續餘生,總也算有個寄托,也好,也好……」,
話音落下,男人良久又是不語,直到手裡突然出現一盞雪花凝成的燈台,通體潔白,上圓下細,似極了一隻翩然欲飛的蒲公英。感知到了手掌間的冰涼,他低頭,指尖輕輕拂過白色的燈芯,那裡倏地便燃起了一簇紅色的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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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兒,這是你的長明燈,燈焰則是你的生命。若哪一日,你的命盡了,這盞燈也就滅了。」
目不轉睛地看著男人手裡的燈,雲七夜淡淡道,「那若有人將燈焰撲滅了呢?」
「你也會死,當然,我也會職「」,
心頭一震,雲七夜握拳,正欲抬腳之際,男人接下來的話將她所有的念想打斷!
「你不用過來,也不用動那歪心思。!」扭頭看著女子,滄瀾千花冷嗤,「你斷斷撲不滅自己的長明燈。至於旁人,整個滄瀾,莫說沒有人知道你墮入聖湖,就算有,他們也不進不了地宮!」
腳步一滯,雲七夜目不轉睛地看著滄瀾千花,終是死心。良久後,她倏地淺笑出聲,「師父,那些鬼,會不會咬我?」
會不會?看著那雙血瞳,滄瀾千花低聲冷哼,「你自知曉。」
『……,那下面,會不會很冷?」
「本尊說過了,你自會知曉!」
不曾理會,雲七夜逕自又道,「那百年後,誰來放我出去?是師父你麼?我在下面,肚子會不會餓,會不會渴?……!」
「你的話怎生如此之多!!」只覺耳朵裡嗡聲作響,滄瀾千花不耐煩地叱喝,而後驀地欺近了女子,伸手便是重重一推!
所有的疑惑,你沉下去自會知曉!
猝不及防,雲七夜只覺身子驀地踉蹌不穩,還沒反應過來之時便被男人推進了冰涼的湖水裡!抬眼,她驚詫地看著滄瀾千花,旋即竟是一笑,眉眼彎彎。
眼眶刺痛,滄瀾千花不禁朝後退了幾步,不過眨眼的功夫,待他再次抬頭之際,但見碧色的湖水已然漫過了女子的身子,好似有雙無形的手將她迅速地拖拽進了冰涼的湖底!
最是那一抹驚心動魄的紅!消失之前,她竟仍在笑,饒是水花濺到了她的眼裡,她仍是看著男人淺笑,而後發出一聲模糊的嗚咽……」
一一冰涼,絕望!
嘩啦的水聲中,那抹紅色頃刻便被吞沒,再也看不見了蹤影!
捂著胸口,滄瀾千花閉眼,他不曉得是自己聽錯了,還是那些嘩啦的水聲做怪。曾有一瞬,他似乎聽到了一聲絕望到了極致的嗚咽
「……爹。」
冰涼的湖水下,女子的紅衣飄散,好似一朵開到了極致時的花。那樣冷寂的湖水,她一個人墜落,那些嘩啦的水聲迅速漫過了她的耳畔,冰涼地衝擊著她的身子,又冷,又……絕望。
在那片死人花下,比虛無更為縹緲的所在,比幽冥更為深沉的歸宿,此後百年不見天日。被那股力量向下拖拽,她不曾掙扎,不曾呼喊,只是奮力的睜著眼睛,努力看清楚最後一眼的世界
湖岸上,男人模糊的影像。
「咕嚕,……咕嚕。」
張口,她皺眉呼喚,而後吃力的伸手,卻終是不敵那股力量,頃刻便被拖入了淒艷的彼岸花叢中,而後一聲砰的作響,幽冥之路打開!
墮入聖湖,與魔同生!
一一願以此身,受你之痛!
剎那,她閉眼,只覺有什麼東西滲進體內,意識亦是開始分離模糊。碧色和紅色的光從她的眼前消失,而後無底,無窮,無盡的黑暗,再也沒有晨昏,光明,快樂,以及……「希望。
千秋萬代,百年幽閉!
她的這一生還這樣漫長,可是,卻也已經結束了。
從離開她所愛的人那一刻起,身心皆死。
「嘶……」
碰到幽冥之底的那一刻,上方的妖紅迅速閉合,所有的光線隱沒。她眼中的世界全都暗了下去,一種徹底而絕望的黑暗,宛若盤古天地開闢之前的混沌。幽冥之所,這個世間最深,最陰暗的地方,那些荒蕪了的、死掉了的、殘破了的、毀滅了的……
絕望,寒冷,孤寂,剎那撲面而來!
「啊!!!!」
湖面上,滄瀾千花暮地聽到一聲痛苦到了極致的哭喊,那是怎樣的一聲痛楚?好似血肉盡被剝離,鮮血潺潺,筋脈斷裂,卻又不能死去,週而復始的折磨苦難!
一一百年!
在那永夜的黑暗裡,千番苦楚,萬般磨難……她的四肢會被釘上尖利的斬魂釘,斷筋裂骨。而後,惡靈啃噬骨血,陰冷的幽冥水浸入體內,腐骨蝕肉,百年之久……
良久的怔怔,男人驀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早晨,他等了好些年的孩子終是回到了滄瀾,他是怎生的歡喜?可等來的,竟是叛離!
氣極,他止不住殺意的瀰漫,竟是殺紅了眼睛。到了最後,他甚至毫不留情地折斷了她的左臂,痛得她喊啞了嗓子!
那一刻,他倏地驚醒了神志,觸眼便是那雙急劇渙散的血瞳,蒼白的臉頰,只覺他的女兒快要死去了,也許這一刻,也許下一刻……
剎那揪痛,他驚詫,驚詫這顆心臟居然還活著,還可以痛!
可為什麼呢?
為什麼還會心痛不忍?
他已經成魔多年,已經斷情絕義了不是?
那為何?
為何還會
痛!
週身的神經敏感緊硼,難以名狀的無楮,他唯有重重拍出一掌!一瞬,他甚至能聽到她五臟震顫的聲響,而後踉蹌地朝後例退,咫尺之地便是千米之高的階梯!
「凰!「
看得清楚,他驚慌地發出無意義的喊叫,只想伸手拉住女子急速飛退的身子一一這世上,他只有她一個親人了!
一一不要離開我!
一一不要!
快若閃電的朝女兒躍去,兔起眉落間,他想出了很多拉救她的法子,他曉得她的左臂已斷,唯有伸手拉住她的右臂,終是在最後一到將她扯離了雲階!
兩相對視,他看到了她眼裡的恨意和決絕,淡漠的聲音如隔天涯,「師父還想再斷掉我的右臂麼?你想要我……死麼?」
一一死!
悔極,他想要放開她的右臂,卻不提防她竟是反手一扣,將他的手臂死死箍住,吐出的字字紮在他的心頭,險些將他擊潰,「……人常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損,此為孝之始也。可是於我而言,父母一詞到底有何意義?孝字一說又從何來?這麼多年,由內而外,自上而下,師父「,「我已經不堪毀損了。再如此下去,我真的……會死去。」
「師父,往後這世間只有雲七夜了,我的父親便是雲德庸。滄瀾流凰,她於今日死去了,死在親生父親的絕情毀損。」
眼眶刺痛,他想要掙脫她的鉗制,卻又被她誤認為成攻擊!一瞬,但聞一聲骨裂,她竟是還以了他同樣的痛楚
折斷手臂!
「師父,從此往後,我們兩不相干,誰也不欠誰的!」
「千花,沒有什麼人,什麼事……可以永久。你要懂得殄惜,懂得緊握幸福,也要懂御,「放手,要快樂,要幸福,愛別人,更愛自己。千花,就叫我們的孩子陪著你吧。往後這世上,就算我不在了,你也不是一個人……,」
湖水波蕩,男人眼瞼顫抖,很久後一顆極大的淚珠墜落,轉瞬消逝在了空氣中
紅色的血淚!
凰兒,為什麼要愛呢?
愛的越深,神魔的懲罰越重。
只是不想,你居然已經愛到了如此的地步。
如此的你懷」
還談何……談何有百年?定是要被毀滅!
所以,
我違逆了神麾,計你生死不離。
一長生不老!
一一往後,絕了情念吧。
一一活下去,……
帶著我和你母親的執念,活下去……
躬身蹲下,男人將那盞長明燈放在湖面上,而後緩緩一推。不曾下沉,白色的長明燈緩緩漂浮到了聖湖中央,逕自在那片碧色中燃著紅色的焰火,只覺淒涼極了。
剎那,有鮮紅的血液從燭火裡緩緩流出,而後又被底座吸進。每吸一次,那盞白色的長明燈便會血紅一分,不過片刻便已紅得妖艷,紅得刺眼!
看著,滄瀾千花一瞬的恍惚,額上的紅寶石緩緩斂去了顏色,暗淡無光,「凰兒,本尊……等你百年。」
等你!
不曾,亦或者不敢朝聖湖下看去,男人轉身大步離去。待到踏出地宮,他的雙手微微顫抖,無措地摸索上了一旁牆壁。閉眼,他良久後終是狠下心來觸按機關!
「咚!!」
一瞬,沉重的隔世石落下,隔斷了他最後的視線,那片碧色的聖湖。只此,滄瀾地宮封印百年!
朝堂之上,所有的臣子皆是心恐地看著權傾天下的男子,不明白他為何突然如此模樣。坐於龍榻之側,寧止伸手覆上了自己的胸口,只覺似乎有什麼東西從靈魂深處被剝離而去!
不明所以,他在朝臣的驚訝中,另一隻手撫上臉頰,慢慢摩挲。指尖的觸感滾燙,卻原來早已是落了滿面的淚水。
一一怎會如此?
心臟的脈動,嘎然而止的呼吸。
他瞠目,想起午時的夢迴……」
夢裡,他問她,問她為什麼不回來。
可是她說,她回不來了,再也回不來了……
雙手一緊,他扭頭看著跪在殿下的大皇子。那樣陰沉的眼神,大皇子駭然,旋即重重的磕頭求饒,「皇弟!念在過往的交情上,你網開一面啊!難道你忘了麼?那日你和九弟妹,我還給你們「……
沒有說出口的話,堵截在寧止慵擷的閉眼。啟唇,但聞男子風淡雲輕,一字斷定,「殺。」
一一萬籟俱寂!
龍椅上,幾乎癡傻了的男人呆滯地看著朝臣,但見所有的人噤若寒蟬,皆是低頭不語。唯一有聲音的便是跪在中央的人,歇斯底里的呼喊,「父皇!您醒醒啊!兒臣知錯了,斷斷不該串通御醫毒害您啊!兒臣求求您!求您勸勸九皇弟啊!父皇,九皇弟!饒我這一次啊!求你們啊!九皇弟,求你啊」,
喪家之犬!
緩緩扯唇,寧止閉眼冷嗤,「今日,廢太子。另,三,九,十四,此三位皇子,下月初一,隨大皇子一起問折,退朝。」
聽得仔細,滿朝的文武旋即躬身沖男子叩首,「臣等遵旨!」
滄流歷三百五十七年,秋。
九殿執掌朝政,時為監國,權傾朝野。《蒼流,寧止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