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都尉!」
「誰?「
「是我,聶老闆!我說您可走回來了,可叫我好等啊,我有要事相報!
幾近卯時,天色介於黑和灰之間,不黑不亮的。客找裡的人還沒有起床忙活,住店的旅人亦在睡夢中。廊簷走廊,花亭樓閣間安靜極了。
後院的牆角下,但見兩抹人影綽綽,湊在一起壓低了聲音說話。
中了寧止的圈套,又接連遭受重創,一身疲憊的趙都尉剛躍牆而入,藉著朦朧的晨光,但見男人一臉疲倦,左臉上有幾道血口」衣衫也磨損了好幾處,血跡斑斑。
「趙都尉,您怎麼了?!」見狀,聶老闆驚了一跳。
搖頭,男人輕道,「無礙,你不是有要事麼,何事?」
不由正色,聶老闆踮腳沖趙都尉附耳低聲道,「您一定想不到,九殿下居然來咱們店裡投宿了!」
寧止?
挑眉,趙都尉耳邊迴響著聶老闆的話,不由想起了一句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正方便他來個甕中之鱉,將寧止抓回去!
然而,聶老闆接下來的話將他的計劃全然打亂,「趙都尉,您不覺得奇怪?九殿下老早就知道這店是咱們少將開的了,那他怎麼還敢來?」
「你說九殿下知道?」驚訝萬千,趙都尉不由皺眉,按理,寧止應該知道他們的目的,要不然也不會擅自脫離大軍而去。既是如此,他又為何要自投羅網?
「他和誰來的?」
「三個男人。」伸出三個指頭,聶老闆說著,不由想起了雲七夜,「對了,裡面有一個男人,和九殿下的關係非司一般!九殿下當著我們的面,說那男人是他的內人!」
內人!?
兩個大老爺們兒的!這都什麼和什麼?眉頭皺得緊,趙都尉握拳,站在原地久久不語。跟了陰若熏多年,他最善察言觀色,判斷敵人的動向。可饒是如此,他還是猜不到寧止的心思。實實虛虛,這男人完全叫人摸不著頭腦,一個不小心還被他耍得團團轉!
「趙都尉,看你的樣子一定是撲了個空,現在九殿下就在店裡,你說咱們該怎麼辦?」
不說話,趙都尉的眉頭緊了又鬆,鬆了又緊,好半響後忍不住將心裡的陰鬱宣洩了出來,「九殿下為人詭詐,你我皆不是他的對手,還是按兵不動的好。你是不知,今日好幾個兄弟都死在了他的營帳裡!」
咋舌,聶老闆忍不住問道,「九殿下埋伏你們了?」
搖頭,趙都尉道:「不是他,是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兩個瘋子,處處和咱們作對不說,還殺傷了好幾個弟兄!手段狠著呢,不但把九殿下床上的兩人殺了,還摘了那女人的人頭!」
「好狠!」
是挺狠。
屋頂之上,寧止一身黑衣,安靜的坐在房樑上,已近同黑灰的天色融為一體。密函上說他和雲七夜的替身死相慘烈,女的還被人害去了頭顱。
既然不是陰若熏的手下干的,那是誰?眉頭微斂,男子黝黑的眸,深不見底。分明有第三方的勢力參合了進來,目標是雲七夜。
如此狠辣的手段,她和什麼人結仇了?兩個瘋子?
屋下,兩人壓根不知寧止的存在,仍在說著,無外乎伽葉和伽羅的狠辣。
等了一晚,眼看住店的目的已然達到,寧止翻身越過房梁,身手矯健的躍下了屋頂。緩步走在廊間,他漫不經心的看著頭頂上的明月,披了一身的光輝。手腕微動,袖裡的扇子已然被男子握於手間。
開扇,合扇。
合扇,開扇。
扇面滑過空氣,掀起了陣陣氣流。明滅的燈籠光照耀其上,再次開合之間,肩面上的小匕首乍現,銀芒森森,有著不可逼視的利芒。
驀地,一陣風過,寧止腳步一滯,於亭廊盡頭回首。
「殿下。!」一襲夜行服,黑衣男人單膝跪地,微微頷首。
「事情如何?」
「軍醫已經驗屍,柳之效和其餘幾人的幾乎都是一劍斃命,對方出手快捷狠辣,完全不留餘地。看手法,他們的武功甚為怪異,不似一般江湖人的套路。」
挑眉,寧止握扇的手微微一緊,不由想起了秦宜的話,他說那日聽到有人在他房間裡喊了一聲滄瀾。
滄瀾……,
抿唇,男子靜默了半響後,輕道,「退下吧。」
「是!」一禮,男人使力躍上房頂,轉瞬便消失不見。
寂靜悠長的走廊,寧止久久立於原地,眼看天將亮,不想回屋了。許久後,他緩步走到中庭,扶欄望著園子裡的蘭花,微風一過,花兒搖曳生姿,煞是美麗。柔柔的,卻深深的扎根在泥土中。
伸手,男子纖長的手指緩緩向最近的一株蘭移去,下一瞬,卻又停在了半空,一動也不動了。此時的蘭是最脆弱的,花瓣上有晨露,碰不得。
靜靜的看著,寧止將手縮了回來,不忍再去碰觸,那樣的蘭,彷彿指尖輕微的觸碰,就會讓它如夢般碎離。
光陰的流轉,天色漸進明亮,他站在廊下,修長玉立。
滿園的蘭,芝蘭的男子,那樣的景色,也許今生再也難以忘卻了。遙遙相望,雲七夜一瞬不瞬的看著寧止,握在手裡的平安符又是一緊。他是個喜花的人吧?就連師父都說,倘使一個喜花的人,他的內裡,一定有著一顆美麗善良的心口
寧止,從第一眼見他伊始,他像極了罌粟。果然,這樣的男子,越發靠近,越發讓你戒不掉對他的好奇。
他害過她,卻也救過她。
嘴上如是說,可做出來的,又是另一個樣。
這樣矛盾的存在,也許,在那個叫做心的地方,藏著兩個他。
一個孩子氣,一個陰險詭詐。但總歸有一個,是他的本性。
「殿下。」
聽見動響,寧止轉頭,不期然與雲七夜的視線交匯,他微微一怔。廊道盡處,燈籠之下,那抹紅色的身影立於石階上,剪瞳似水,和著燈光,照亮了他的雙眸。半響,他別開視線,淡淡道:「你起的倒是早。」
不若你早。
他平常是不穿黑衣的,看慣了他的白衣錦袍,他猛地換上黑衣,有絲愕然,卻不顯突兀,徒增了男子的俊朗英氣。
緩步走到寧止身旁,雲七夜同他一起憑欄而望,呼吸間鼻尖儘是馥郁的蘭香,不由心曠神怡,不想說話了。一剎那,只覺天地間安靜極了,只剩下那繾綣溫和的氣息在兩人週遭流淌。
不曾理會女子,寧止靜默的看著那些花兒,晶瑩別透的露殊慢慢順著花瓣的弧度,滾落在地,一滴一滴,在漸進明亮的天色中,折射出了漂亮的光芒。
良久,雲七夜轉頭睨著寧止,暮地伸手,白皙的手掌間,一隻平安符。紅色的平安符,不過半隻手掌的大小,菱形的身子被紅色的小繩子栓著,正反面分別寫著平安二字。
「這個送給殿下。」一一不求半生富貴,只求一生平安。
垂眸,寧止靜靜地看著女子掌間的平安符,心裡有絲異樣,原來那日在廟裡,她也為他求了符?抬眼,他看著咫尺的雲七夜,她衝他笑著,眉眼彎彎。這一刻,時光仿若靜止。他一動也不動,只是看著她。
「會保佑殿下一生平安,健健康康。」一一一生平安,健健康康。
聽著,寧止突然有腫透不過氣來的感覺,胸口彷彿被看不見的大石壓住了般,揪扯壓抑。一身紅衣的女子,以及她手中小小的平安符,盡入了他略有些驚惶的眸,想要伸手接過那只屬於他的平安符,然,他甚至沒有碰觸到它,胸口的那股郁氣便如絕提的江水般瞬間襲來,直直衝到了嗓子眼裡!
終是不曾接過那只平安符,他慌得收手,扭頭掩嘴咳了起來。
「咳咳」許久沒有停歇的咳聲,男子一手撐住欄杆,一手掩嘴,臉頰憋得通紅。有兩個字在唇邊徘徊,他想要說出來,可是卻咳得無法啟唇,就那樣哽在了喉間,胸口抽疼。
分明想說謝謝,可是一生平安,健健康康,於他,不配。咬牙,他硬生生的將那股腥氣壓制了下去,喘息著,他轉頭衝她說,「我不要。」
怔愣,女子杵在半空中的手一顫,小小的平安符隨之微微一動。他說,他不要。一瞬,她竟有些動氣,「這是專門給你求的,裡面還有你的名字!
一字一句打在心上,抽疼。扭頭,寧止看著雲七夜,毫不掩飾面上的嗤笑,「你不是很恨我麼?為什麼還要專門給我求這種東西,你明知道我用不著。」
被寧止的話說的腦子一懵,她不知道他為什麼又動氣了。可是恨,這話又從何說起?目不轉睛的看著寧止,雲七夜怔愣半響,旋即道,「我為何要恨你?再說,恨一個人會很累。有些人,你越是恨他,反而越會將他記在心底,我杞不著去恨誰。」
因為,她恨過師父。那樣的滋味,著實不好受。
只道雲七夜是在影射自己,寧止皺眉看著她,她說他不恨他,是因為不想將他放在心上。既然不恨,那於她,他算什麼?
手掌一緊,被他握於掌間的液體,有種粘稠滾燙的觸感,分明在提醒著他什麼。一一不可妄動情緒。
可那樣的坦然自若,那樣的順其自然,他根本做不到!看著雲七夜,他驀地覺得有些乏了,想要回屋休息了。
「我要睡了,你自便。」伸手,他竟將她手裡的平安符拿了過來,不曾多看雲七夜一眼,逕直轉身離去。
怔愣的看著男子離去的背影,雲七夜好半響才反應過來,低頭看著空無一物的手掌,她心下一凜,白皙的手掌間,赫然沾染著一絲鮮艷的血跡,不是她的,寧止的。
轉過走廊,待到雲七夜看不見,男子快步前行的腳步一滯,腳步有些踉蹌。深深的吞吐著氣息,他伸手撫住胸口,那裡,比哪次都疼。勉力支撐著,他緩步向房內而去,那張容,卻是愈發的慘白,露出了十分痛苦的表情。
呵,自作孽,不可活!這就是你妄動情緒的下場,活該!
吱呀一聲門開,他踉蹌的進屋。桌前,有昨晚的喝刺的藥,他伸手將那半碗藥咕咚咕咚灌進了嘴裡,冰涼的藥汁,那樣難聞的味道,幾欲叫他作嘔。
伸手抹去唇間殘留的藥汁,他疲乏的向床上而去。脫鞋上床,他把裘狐毯子拉上蓋住自己的身體。埋頭窩在被子裡,他撫著絞痛的胸口,蜷縮的像一隻受傷的獸。
手裡,那隻小小的平安符,被男子握得愈發緊。閉眼,他腦海裡閃過女子的容,那人像一抹燃燒的火焰,一身紅衣如炬。她攤開掌間的平安符衝他而笑,那樣笑,他的心裡猝不及防的便是一暖。可下一瞬,那樣的笑,竟令他忍不住顫慄,禁不住害怕。一一不可妄動情緒。雒心刺骨的痛楚從胸口迸發,他咬牙,不肯發作。
「為何活不過?大師但說無妨。」
「那老僧無禮了,看公子掌間的紋路,生命線雖然短,卻還命不該絕,本該還能活上四五年。可惜,今春你的紋路突然變了,瞧見這條線了麼?」
情線。
「公子你的情線開始蔓延到了生命線上,兩線交疊錯亂在了一起,將你的生命線盡數截了一段。」
情?
何為情?
那樣遙遠的字眼,猛的從別人。裡蹦出,男子垂眸怔愣的看著掌間的紋路,錯綜複雜,生命線確實和情線交織在了一起,「為何會這樣?」
「哎,劫數吶。」一身喟歎,僧人一瞬不瞬的看著男子,情深不壽,眼前的男子,分明用著他畢生的生命,去愛著那個人。
「也許,公子你會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並且為她折損數年的命數。
是」
愕然,寧止抬眸,一臉的不可置信,他居然還可以去……」,
「公子,過於執著,便是癡。因癡,生愛恨,生貪念,生業障。恕老衲直言,你本就有恙在身,肺臟耗損,動情動心,傷肺損髒,總歸對你的身子不好。」
「若是公子還想多活個三年五載,那就切記,不可妄動情緒。」
可是「」,
有些東西無論你怎樣躲避,總是逃不開。
比如,生,
比如,死。
比如,漸進明亮的初晨。
比如,暗下去的黑夜。
比如,生命中所有猝不及防的溫暖。
你要他,如何行屍走肉,不動心,不動情?
目不轉睛看著眼前的僧人,良久,寧止從喉間迸出一句,「我,可曾後悔……愛上那人?」
怔愣,不想男子竟會如此問,僧人看著他眉宇間的堅執,竟不由脫口預言了他的未來,「……不曾。」
不曾。
「呵。「竟是笑出了聲,寧止將左掌閉合。那一刻,可能是他不知道有多久的生命中最認真的一刻,「既然不曾,那我,又怎能……不動心動情?又怎能不去……愛?」
死,有什麼可怕的?
他只是詫異,他居然還可以去愛。因為,居然還有人能叫他愛。
哈,一瞬,他竟覺得有些好笑,他則要看看,他要如何去
愛!「敢問大師,那人可是辦「」雲?」
「雲?」閉眼思量了半響,僧人睜眼斷然否決,「不是。「
聞言,寧止轉頭望著不遠處的女子,不是她。那麼,是誰?還能有誰?
也許,是主持算錯了。
他不會愛上誰。
不會。
「咳咳咳」全身抽疼。
床上,他試目動一動身子,卻不提防胸口霎時傳來雅心的疼,而後蔓延至週身。
握著那隻小小的平安符,他的手鬆了又緊,緊了又鬆。臉色慘白,一陣劇烈的痙攣後,他的手再也握不禁,任由那只平安符掉到了床下。
他用盡了力氣想要起身,可是眼眶,心臟,神經痛不可擋,就像全身的血在潺潺流出口那樣的痛,痛到以為瀕臨絕境,一刻也不得安息。那一瞬,他居然有些膽怯,不想死。
他要活下去。
一生平安,健健康康。
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
滿腦子只有那三個字眼,從男子齒縫間擠出了冰冷的呼吸,喃喃出聲,他的手指動了動。可驀一個抽氣,血從他的口中溢出,他張大嘴,只能發出幼獸般的困叫。
不管你有多差,總會有個人在愛你。
可不管你的條件有多好,也總有個人不愛你。
未來,他到底將會愛上誰。那人,到底愛不愛他?
若是愛他,他又會捨不得死去。
不可動心動情。
因為,想要活,想要活得更久,活著……被人愛。而不是,去愛。
※
看著密函的手微微顫抖,他有喜歡的人了?
還是個男人,」
抿唇,陰若熏閉眸仰躺在椅上,手裡的那封密函被他撕扯揉捏,那一瞬,他竟想殺了寧止,要不然,這麼多年的等待,他算什麼?
「他何時能到北齊?「
「按他們的進程,不出意外的話,再過三個時辰便可踏入北齊境內。」
「呵。」一絲殘酷的笑乍現,男子起身走到軍事地圖前,伸手點住了地圖上的一點,他沒興趣和蒼流耗了。
「三個時辰內,給我滅掉蒼流的五萬先鋒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