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宅,程之鶴的治療室內。
蕭廣卿老爺子給覃慕楓下了針尚未過盞茶工夫,覃慕楓已經昏昏欲睡了。程之鶴用了七八分手力捏了捏他的傷腿處,他雖有些不自主的抗拒,力氣似乎也沒多大。
「稍等一下下就可以下手了。」蕭老爺子笑道。又轉頭笑問金熙:「丫頭啊,你程爺爺馬上就要給覃團長斷骨了,你看得了這種場面麼?若實在受不住,完全可以叫小炎陪你去外頭坐坐。」
「謝謝祖父提醒。其實這個場面本身倒沒什麼,我只是怕我看見覃團長的苦楚,就想到邊防將士們受的那些苦,一怒之下再把舌頭咬掉了……」金熙半玩笑的回答道。
程之鶴程老爺子哈哈大笑:「丫頭還真是個快意恩仇的,可也不能對自己的舌頭下牙不是?咬了舌頭疼的是你自己,又不是倭奴小鬼子們。」
話是這麼說,程老爺子手下卻沒閒著,一直在覃慕楓的腿上揉揉捏捏著,力氣也在隨時調整加減著。眼瞅著覃慕楓的意識越來越迷糊,就連不自主的反抗都不大有了,程老爺子暴喝一聲,在場的眾人皆聽見嘎巴一聲脆響。
覃慕楓這時也悶哼出聲,人雖是昏睡的模樣,依然強忍著劇痛一般,哼了一聲再沒動靜,下顎卻緊緊繃了起來,腦門上也有豆大的汗珠接二連三冒出來。
蕭老爺子迅速伸手捻針,一邊捻一邊低聲自言自語的念叨:「斷骨也沒有接骨疼啊,不知待會兒我這幾根小針頂得住不?」
當陶伊曼掛著一臉淚花、拿著香噴噴的小花手絹兒給覃慕楓擦汗的時候,金熙覺得,她和蕭炎已經沒有站在一邊的必要了。
英雄,那是每個花骨朵兒似的姑娘都真心崇拜仰慕的人物。陶伊曼甚至還沒從蕭炎給她的情殤中徹底走出來,就已經深深的崇拜仰慕起了覃慕楓這個民族英雄,又有誰敢說,這種情感不會迅速發酵,轉化成另外一種情愫呢。
兩個老爺子一臉的嚴肅和汗水,又不許他們幫忙,生怕有一點差錯就毀了覃慕楓的腿骨。因此眼下金熙若還和蕭炎傻呵呵的站在一邊,實在是太沒眼勢見兒了。何況他們倆還礙了程爺爺和蕭老爺子的事——兩根電線桿子還戳在這裡做什麼?
兩人靜靜退出了程老爺子的診室來到外間,又靜靜的尋了地方坐好。小几上還有之前泡好的茶水,溫度剛剛不冷不熱正好喝。
蕭炎端起茶壺來,先給金熙倒了一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端起來便一飲而盡。他確實渴得厲害,從打進了程宅後、見到覃慕楓望著金熙的那種眼神開始。
那眼神並不是在傾訴刻骨的想念,蕭炎乍一看見時,還有些欣喜——也許覃慕楓已經將小熙忘了。
可再細細一回味,覃慕楓的目光很痛,是痛徹心扉的那種痛,蕭炎幾乎可以肯定,這人在戰場上受了傷時,都不會有這種痛意。
按說小熙和他的親事已經提上了日程,在祖父避暑結束離開京城之前,兩人一定會定親,若能說服祖父多停留一陣子,沒準兒還能在年底成親。他這上的是哪門子心火?蕭炎迷惑了。
而他身邊的金熙卻只把茶水沾了沾唇。她也渴,渴得幾乎能感覺出嘴唇開始乾裂脫皮。
可是這種烏塗水能解什麼渴呢,她現在只想要一瓢才從井裡打出來的、拔涼拔涼的那種水,要有那種嘩啦一下子就能把心裡的仇恨和怒火澆滅的那種涼,透心涼。
她和蕭炎才到程宅時,覃慕楓曾笑著跟她說,海邊的衛所裡,飲用水苦鹹苦鹹的,他乍一到那裡時,不是渴到極點都不想喝水,可等真喝了,卻覺得乾渴一點兒都不曾緩解,反倒是喉嚨越發的緊起來,他都能感覺到,嗓子眼兒似乎皺成了核桃皮。
哈,海邊的衛所裡都苦成這樣了,而她平平安安和和樂樂的在京城過著小日子,竟然還挑剔起烏塗茶水難喝來。金熙深深歎了口氣,重新端起來那杯茶水喝盡:「蕭炎你說,我怎麼偏偏托生成個女子呢。」
蕭炎半晌無語。拿起茶壺來重新又給兩個杯子蓄滿水,他低歎道:「過去咱們也探討過這個問題不是麼。不是我說漂亮話兒安慰你,就算你真生成男兒身,上了戰場以一當十,也不一定有你現在做得多。」
小熙一車車運往康靈藥廠的草藥,不止一次令他目瞪口呆。西山的那個草藥園子,竟然有這種產量,這根本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兒。
萬物生長皆有規律,京城又是個四季分明的地方。可那些植物到了小熙手裡,各種生長規律早已杳無蹤影。
蕭炎不是沒有懷疑過,可是那些草藥都貨真價實的擺在他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他也想過要不要問問她,這些草藥到底是哪裡來的。因為草藥園子裡即便是暖棚多了些,到底不可能才割了一茬沒一個月又起來一茬,更別論只用塊根的那些,那都得重新種植的不是麼。
有一次似乎是他的疑惑表情太明顯了,她立刻告訴他:「就算是再親密的親人,我都不會告訴他,我這麼多的草藥是從哪裡收來的。這是我謀生的門路,只能我一個人兒知道。」
「我在某地秘密發展了許多種植戶,可他們到底在哪個山旮旯裡貓著呢,你猜也猜不到。」
謀生的門路這說法兒,蕭炎當時一聽見就笑起來。明明都是半賣半送的,真指望這個謀生,小熙早該餓死了。不過這種商業機密,確實是應該嚴密的藏掖起來,他從那以後,再也沒把疑惑掛在臉上過。
我當然不能告訴他我有個種植空間啊,金熙當時笑想道。不要說當時了,就算是現在外加以後,甚至直到老死,這事兒都不能跟任何一個人講。
誰願意被別人當成妖精呢。傻呵呵的跟人家把底兒都交待了,又傻呵呵的安慰自己這個人是可信的,這種類似的傻事可是不少人做過呢,結果怎麼著?
兩人在這外間無聲的坐了一會兒,又有幾聲極力忍痛的悶哼從內室傳出來,還聽得到陶伊曼柔聲的安慰著。金熙聽見了這些聲音,更加深切的體會到了蕭老爺子那會兒那句話,接骨比斷骨還痛。
可不是麼,饒她是個外行,她也知道斷骨的兩頭兒會是什麼模樣。沒有任何一根骨頭會斷得兩頭兒平齊,簡簡單單一對就對上了。
斷骨再接,就是為了把所有錯開的骨頭茬兒嚴絲合縫的對在一起,程爺爺手法再嫻熟,畢竟也沒有X光眼,也得靠著經驗一點點拼對。
就說她前些日子把肋骨撞得骨裂那一次吧。沒到程宅來正骨復位之前,她也能覺出來疼痛,可那疼痛別說是她,就是一般人也能忍受。可是後來的復位、纏繃帶,真是能疼得人想咬舌自盡。
她還僅僅是一個骨裂呢,如今回想起來都忍不住要冒冷汗,覃慕楓這可是被硬生生的捏斷骨頭,再重新接茬兒。
金熙一邊想一邊抹著額頭的汗,再看她身邊的蕭炎,也是汗流了滿臉,忙掏出自己的手絹兒遞給他:「快擦擦,省得煞了眼睛。」
自己用手擦汗,卻把手絹兒給他使。她什麼時候變成這種模樣了?金熙把手絹兒遞出去,不由自失一笑。
可蕭炎似乎並沒注意她這些小神情小動作。是的,蕭炎此時此刻已經顧不上琢磨初見覃慕楓時、自己心裡那些微的不舒服了。
他已經被金熙的話兒帶著進了牛角尖兒。從理智來講,就是他方才說的那句話,縱使上了戰場殺敵無數,也不一定比他和金熙如今做得多,可是感情上呢,誰能對侵略旻國的倭奴不仇恨?做得再多,似乎也不如手刃幾個小鬼子解恨呢。
最近兩年中,蕭庚給他寄來的眾多信件裡,不是報大捷,就是說小勝,卻從來也不曾跟他講過這些大捷小勝後面的傷亡。只是每封信後都會叮嚀囑咐,好好把你的藥品供應做好了,讓前方的將士們健康硬朗……
於是蕭炎就自己騙自己說,旻國的將士們都是天兵天將,神功護體戰無不勝攻無不取。可是如今聽著內室裡傳來的、覃慕楓的忍痛悶哼聲,蕭炎真的無法再繼續騙自己了——一個覃慕楓不過是冰山一角不是麼。
時間似乎過得極其漫長。
這幾天的天氣好像是在悶著一場極大的雷雨,可是直到現在雨點兒都沒落下來,又沒有一絲的風,哪怕是熱風也沒有。窗外的樹葉紋絲不動,蟬兒已經聲嘶力竭,卻還是極其努力,不歇氣兒的替不好出聲埋怨天氣的人喊著:熱啊熱啊熱死了……
金熙終於坐不住了,幾步便衝出門去,低聲喚著程宅裡的僕婦們,告訴她們迅速打兩盆涼水來,再拿兩條新毛巾。
等她和蕭炎把兩個銅盆端進內室時,兩位老爺子的前胸後背皆已被汗水浸濕了,好在覃慕楓的腿骨似乎已經接駁好,否則這兩位不可能跌坐在籐椅中抽空歇息。
覃慕楓無聲無息的躺在床上,雙眼緊閉。不知是痛昏了過去,還是銀針依舊紮在睡穴上的緣故。臉色蠟黃得像張金紙,唇上也有幾處新咬破的傷口,絲絲的滲著血。
金熙側過臉低下頭,忍了半天的淚到底還是滴落在銅盆裡。盆裡的水面上一波*蕩起了小小漣漪。
╭(╯3╰)╮
謝謝qianer11的小粉紅呀~~
今天又不會給章節取名字了。上來發佈之前,才看完《永不磨滅的番號》,正是賽貂蟬與鬼子同歸於盡那一段。
於是,就有了這麼一個名字:我怎麼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