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方少年游 第三卷東西升日月 身世
    府閣內外景色迥異,室外碧樹滿院、翠竹環繞,荷苑水流映帶左右,叮咚如鳴環珮;室內淡香熏人、簾幃低垂,只餘穆穆清風窸窣穿過,明滅可見簾外的一兩分夏景。

    秋葉依劍靜寂無聲,依然平臥如石,往昔的冷漠容顏帶了凝重的蒼紫色,宛如美玉浸漬了淡紫光華,更透那份晶涼見骨的質地。

    簾卷西風,床上人一動未動,墨黑的雙眉仿似鑲嵌在如畫臉龐上,不生一絲抖顫。冷雙成細細瞧著他的面目,看了許久,只覺這是第一次打量得如此仔細,就像在賞鑒一幅筆墨深遠的畫卷。

    「秋葉的心思一向藏得深,此次赴約他難道一點也不擔心?」

    冷雙成一直默默思索這個問題,詢問銀光及吳算,他們兩人也說不出什麼端倪。風輕過,鬢邊的星星白髮散成幾縷,順風飄拂,枯槁的白色掠過眼前時,將沉浸在悲痛中的冷雙成喚醒:身體受寒毒反噬,離昏厥的日子越來越近,再不斂神辦正事,只怕時間來不及。

    床幃經簾幕繞隔,留下些參差落差的陰影,冷雙成一襲月白衣襟靜坐其間,臉側的白髮極為醒目。吳算瞅著冷雙成一如沉默塑立的雕刻,頹敗的髮色令他無端地想起一句話: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方才面對他的追問,冷雙成揭示了她隱含的心思。

    ——有了兩年前與秋葉對陣的經歷,冷雙成判斷出荒玉梳雪性情乖張,在她反覆多次的撩撥下,想必荒玉按捺不住火氣,最終會被她引進圈套。

    ——再追問具體地點、具體計劃時,冷雙成拒不開口。

    指下傳來冰涼勝雪的觸感,如月出光華的清冷,指腹間是絲滑一般的流暢。冷雙成根本無意識地移動著手指,細細摩挲秋葉依劍下頜、臉龐,仿似平素他觸摸著她一樣。

    她要牢牢記住他的模樣,此去無方前途凶險,倘若發生變故,送他去醫治的便是另有其人了。

    誰都無法預測明日的命運,這個教訓早在幽州時,老天爺就活生生地告訴過她。

    吳算看著冷雙成的側臉,撩起袍角,突地向她跪下。

    雙膝通的一下砸在寂靜冷硬的大理石廳面,骨骼錯頓有聲,打破了府閣內的寧靜。冷雙成微側面容,端坐不動,皺眉說道:「吳總管,你這是怎麼了?」

    「吳算虧欠夫人極久,早應向夫人賠禮。」

    冷雙成面色更白,連忙起身虛禮扶向吳算:「看總管這神情,令我想起一件事情……可是秋葉逼迫你如此待我?」

    吳算的臉形如枯木,一雙犀利的鷹眼卻明亮如燭火:「公子沒有強迫我,是我代所有無方島民跪謝夫人。」

    「起來吧,總管。」冷雙成俯下身,手掌實實地搭在吳算臂上,「你何必替秋葉隱瞞,他說的話何時未兌現?極早他就對靈慧公主放下狠話,要你第一個向我磕頭認錯……是這樣的吧?」

    吳算起身,抬手作揖:「此次危難當頭,夫人挺身而出肩挑重擔,吳算心下的確敬佩……」

    「那些虛浮之辭就不必多提了。」冷雙成微微一笑,道,「總管如此多禮,想必有話要說?」

    吳算的眼光驚散,宛如燈花迎風一爆,亮起了不少光芒:「果真瞞不住夫人。我想對夫人稟明辟邪山莊的一條遺訓。」

    冷雙成想起青衣營中的那道石碑,心下有些驚疑,面色沉穩道:「總管請。」

    吳算交叉著手掌,沉吟後開了口:「這條遺訓是由上一代莊主制定的,大莊主也就是公子的父親,秋飲淵。」

    「大莊主繼承了辟邪山莊後,開拓出島國規模,還親自書寫了『無方』二字,正是希求小島破除混沌天靄、新生發展不拘一格之意。大莊主雲遊時結識了公子的母親——長樂葉影公主,兩人歸島後遂結為連理。」

    「老國丈(葉影的父親)一直反對兩人婚姻,其中還使了些手段拆開夫妻二人,中間具體細節我也不甚明瞭……長樂公主後因難產離世,當日大莊主召集了我和東閣先生,將公子托付給我們,我還記得大莊主失蹤那日,面容灰白、神情憔悴,他盯著我的眼睛對我說『吳算,小影生前和我聚少離多,此刻就讓我多陪陪她罷……我只希望這孩子長大後別學我,如果愛上一個人,千萬不要優柔寡斷,否則失去時追悔莫及……我答應了岳父大人,將孩子交給他撫育,你和東閣一定要多輔助督促……日後公子迎娶少夫人時,必須徵得你與東閣二人的同意。』」

    吳算語聲沉頓地說完,發覺冷雙成神情如常,並未顯露任何波動,有些明白東閣認定她為夫人的緣由。冷雙成沉默一下,問道:「大莊主去了哪裡?」

    「即日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至此無一絲訊息。」

    冷雙成緩緩走至床側坐下,看著秋葉依劍的容顏:「前代遺訓,替山莊立少夫人……原來是這個道理。這就是秋葉先前為何自斷退路,脅迫你承認我的原因。」

    她的語聲低緩悠長,想起秋葉依劍算計吳算的往事,臉上澀然一笑。

    吳算細瞧著冷雙成面目,斟酌一下又開口說道:「少夫人,兩日後即生海潮……」

    「我明白,我待會就動身,提前去海港等待雲層斷口,重回無方備戰。」冷雙成平靜說完,緊接著吩咐,「首戰之前,煩請總管督責兩事。一是傳令山莊中人,組織島民先聚集於無方出口,以便乘坐我們回去的船隻撤離;二是必須在衛士中下令,凡是家中有妻兒老小的,一律不得滯留無方。」

    冷雙成不急不緩說完,長身而立面向吳算,暗淡的光灑落月白衫子上時,也極有威壓之感。她緊緊盯視吳算犀利雙目,絲毫不避:「吳總管,能做到麼?」

    吳算躊躇:「如此,能抵禦進攻的人手更少。」

    「吳總管!」冷雙成微揚了聲音,字句重重擊向心間,「如果不能庇佑海島子民,即使勝了這場征戰又有何意義?東瀛死士來勢兇猛,我們習武之人理應多擔待多出力,何必牽連力貧心憂的他人?我以少夫人的身份命令你,即刻著手置辦此事!」

    冷雙成威嚴的話音剛落,平素不聞她喜樂的吳算連忙低首行禮:「是。」

    荒玉梳雪抓到軟紅時,距離秋葉依劍受傷已經過了四個時辰。

    軟紅衣衫凌亂,髮絲披覆在蒼白的臉面上,如花容顏褪去光彩,尤其是見著白衣梳雪微笑如仙後,心下駭得更是不輕:「少主饒命……少主饒命……不是小的不來稟告你,而是我想待至夜間,別人不易察覺時再偷偷潛回……」

    梳雪微笑著伸出手掌,撫摸軟紅的顏面:「好孩子,嚇得這麼狠……與其在這個髒亂的後街上乞討,不如隨我回去吧……」

    軟紅淚如雨下,抽泣說道:「多謝少主不殺之恩。」

    梳雪持續微笑:「快對我說說,行轅裡到底發生了何事?」

    軟紅默然回想一刻,看見少主心情仿似不錯,口齒也清晰伶俐了起來:「冷雙成滿身血污地走進牢房,看起來有很大的火氣,我趁著她掐緊我喉嚨時,用門中秘術『龜息功』閉氣裝死,這才逃過一劫。侍衛提著我的屍身拋到水溝裡,在路上我閉著眼睛聽到很多聲音,有來往路人凌亂的腳步聲,還有不少人在喊『快,快,看看太醫還需要什麼』,我不敢睜開眼睛,直到溝邊沒動靜時才逃了出來……」

    梳雪微微沉吟,道:「冷雙成看起來怎麼樣?」

    「很生氣,好像受了重傷,渾身是血。」軟紅雖是不知事情關鍵,但在小主人面前還是不敢撒謊,「我聽她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一個勁地狂喊。」

    梳雪聽後輕輕一笑,極為得意:「好孩子,你這消息太重要了。」一邊說著,纖掌一扣,緊掐住軟紅喉管:「這次你就好好地去吧,在我手上你不可能再活一次。」

    老金看了一眼軟紅倒下的屍身,問道:「少主,為何你現在篤定秋葉公子重傷臥床的消息?」

    梳雪拽過宮紗,裊裊如仙前行:「白璃不是說過,冷雙成心軟,不會無故殺人?她能徒掌捏死軟紅,可見心裡火氣不小。即使她能演戲,行轅裡這麼多手下如何假裝?更何況軟紅的弟弟在我們手裡,軟紅都置之不顧,可見她的確被嚇得不輕……眾多事跡都可表明,秋葉公子一定是受了重傷,恐怕此時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呢!」

    老金追上兩步,道:「現在是否傳訊息給耶律將軍?令他提前備戰?」

    「可以。」梳雪篤定說道,「他等著這邊的動靜已經數日,現在消息來源確定,我也放了心。不要忘記將軟紅屍身化掉。」

    老金看了看身後,躊躇著說道:「少主,我一直有個疑問……」

    「說吧。」

    「為何……為何耶律將軍一定要秋葉公子先倒下,是想他不能主持大局嗎?」

    梳雪突地一笑,說道:「如果兩邊戰場都失了主帥,這仗豈不是更好打?」

    老金喟歎:「沒想到耶律將軍忌憚公子到了這種程度……」

    「也不盡然。」梳雪仍是輕笑,笑靨如花,「他最忌憚的是公子手中握著的最後一張王牌。」

    「是什麼?」老金大奇。

    「保留馬連城督訓之法,暗地裡培養的力量,一直傳聞未見的軍之壁壘——第二支雪影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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