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方少年游 第三卷東西升日月 相認
    初夏降臨園林,景色比春色勝似三分。嫩竹翠業,白霜粉屑,荷塘綠荷潔淨的一塵不染,翠竹顯得更為澄明透碧。冷雙成負手背臨樓閣,淡紫雋永地佇於兩三竹叢,如同扶風而立的醒目紫荊。

    她極為喜愛竹子。清峻不阿、不蔓不枝、荒山野嶺中守住了無邊的寂寞與淒涼,像極了父親。此刻盯著青青竹節,也能令她心裡無限悠然寧靜。

    身後傳來細重的腳步聲,她旋轉身軀微微一笑:「安師傅。」

    安頡在夏陽裡抬首望向冷雙成。溫和如水的笑容,映了翠綠竹光的臉龐,怎麼看都是街坊裡普通人家姑娘模樣,但是那雙聰慧的眼眸,堅韌的薄唇,為眼前沉寂的少年平添了無窮亮麗。

    這個人是公子心尖上的一塊肉,視為珍寶。即使方才在房閣裡短暫會晤,他都能察覺公子長身而起,踱到窗邊,要看到她才能安心,側顏冷漠俊美,微微閃亮的目光卻牢牢跟隨著她的身影。

    安頡打量了一眼冷雙成的衣飾,連忙施禮:「冷姑娘。」

    不是他不喚「少夫人」,而是據聞冷雙成極不喜愛這個稱呼,眼下公子還在水池那畔的閣樓裡,他可不敢造次。

    冷雙成還禮,道:「何事令安師傅如此煩憂?」

    安頡暗暗吃驚,這才明瞭冷雙成等著自己出來是何目的。他苦笑著提了提公子的成命。

    冷雙成背著手沉吟一刻,回道:「想必是公子要你查尋一下白石山的植被、地礦,安師傅是花卉大家,通常知曉根據草木根部探查礦源的方法,我就不再班門弄斧賣弄了,只是有一點我需提醒安師傅——」溫和敦厚一笑後,她又接道:「盡量白日裡上山麓,若遇狼群也不必驚慌,野狼雙目只見黑白兩色,安師傅揮舞衣衫扮作火焰,群狼自是避開而走。」

    冷雙成再次巧妙地為安頡解決了兩大煩憂之事,正是讓他憂心忡忡不敢遠赴白石山的憂慮。草根看土、遇狼應變,仿似一語驚醒了夢中人,安頡深深折服,鞠躬行禮:「安頡多謝夫人的好意。」

    冷雙成躍過一旁躲避,面帶苦笑說道:「上次喝酒誤事,累及安師傅門前屋後的花兒被公子連根拔去,心裡著實過意不去……」

    一想到那些毒藥灑土寸草不生的花木,安頡臉上呈現心痛難抑之情,急匆匆意欲告辭離去。冷雙成虛攔一掌,喚道:「安師傅不急,我這裡還有一竿竹子送給你。」

    說罷,冷雙成握了竹節,也不嫌竹子凹凸糙手,拔了一根說道:「竹子中空,截去兩端插於土壤之中,若有煙氣必會冒出……」

    安頡恍然大悟,咧嘴笑道:「雙成真是聰明透頂,這麼多法子探尋地質。」接了這棵竹子,他一路歡天喜地地走過,笑聲不斷。冷雙成看著他背影,暗鬆一口氣,截了一小根枝節執於手中,旋轉身軀。

    明淨雕花軒窗後,秋葉依劍負手而立,一株樹、一竿竹將他面容襯得如臨畫中栩栩如生。冷雙成提著細竹,面色平靜地舉步前行,看到迎面噘嘴奔來的杜冰,微微一笑離開了秋葉依劍的視線。

    冷雙成沿著迴廊默然而行,一陣暖風拂過,帶來了淡淡荷香。她抬首仰望湛藍蒼穹,無意間發現一盞白色紙鳶。

    是宇文小白放出的暗號,表示他已平安到達。想到宇文小白孩童心性,冷雙成不禁在無人的廊道裡微笑。

    前幾月離開揚州時,小白極為不捨,纏著她帶他一同上路,並擊掌宣誓,如果見到這種白色紙鳶,就表示他已到臨一處,她若也在此地,一定要來探視他。

    想到了宇文小白,很難讓冷雙成不聯想到南景麒。

    記得冷雙成轉述她的糾葛境遇後,她曾提議南景麒帶了小白隱居山林,南景麒看著她的眼睛,俊朗如風地一笑:「雙成,小白只是我的妹妹。」

    冷雙成回想起南景麒孤高如墨竹的影子,微微歎了口氣。眼下秋葉依劍還在注意她的一舉一動,她肯定不會現在離身引他犯難,如同在汴京按兵不動一般,她沉澱心思繼續前行。

    青州蒞臨海邊,暖風熏得遊人迷醉,處處繁榮安寧的盛景風光。

    吳三手挨著牆根站定,無可奈何地看向身畔之人:「雙成,你是打定主意跟著我了?」

    冷雙成抿嘴低視陰影,不作聲。

    吳三手攏著袖子,瞇起眼睛看著夕陽下晚景:「你都跟了我一整天了,我知道你擔憂我的安危,但此刻三老作陪,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幾丈開外,三老稀稀落落地立於榆樹之下,看著背立私語的兩人,並未催促。他們正是接到了公子的命令,負責保衛吳三手安危,是以一直尾隨不去,但未料到冷雙成也默默地跟著吳三手,既不聒噪,亦不理會松柏挑釁的目光。

    吳三手掏出一幅羊皮小篆地圖,塞給冷雙成:「拿去,這是你上月要我畫的,總算大功告成。」冷雙成接過圖形,凝聲說道:「你將宋境縮小了……這畫筆真是巧奪天工。」吳三手洒然一笑,嘴角抑制不了的得意,過了會又低聲說道:「公子一直呆在議事廳裡沒出來,你就回去看看吧……而且我還想上街替阮軟買點花粉……」

    語聲越來越低,他的面色上還湧起一層淡淡紅暈。冷雙成眸光驚異地看了他一眼,頓時反應過來,喜笑顏開:「好,我不耽誤你的大事。」說完她就轉身,走得比來時還快,彷彿有道鞭子催過來。

    時近黃昏,淡紫的雲霧盤踞天空,夕陽只能乘一點點縫隙,迸射一條條絳色霞彩,宛如沉沉大海中的游魚,偶爾翻滾著金色的鱗光。冷雙成披著一身餘暉,手中細竹一路叮叮噹噹劃過長廊耳洞,孤寂之聲蜿蜒不絕。

    看她平靜面目不起波紋,手中的動作並不如頑劣孩童,卻一陣陣一聲聲直刺耳鼓,傳蕩在靜寂行轅上空。——她並非無意如此,而是推算了時辰。

    普一進門,冷雙成嘴角挑起一抹涼薄之笑,運力於胸咳嗽一聲,手中竹劍迅如閃電朝後刺去。只一瞬間,暗笑、面白、出招三式一氣呵成,似是早有見地。

    破空之聲尖銳決絕,劍影綽綽,萬千漫天花招中凝神一點碧綠,她的手腕使出寒梅泣血的劍招,果斷兇猛地刺向了來人。

    秋葉依劍未曾提防,白影一晃,於門閣處躲閃,未曾想到冷雙成這式偷襲來得洶湧,竟是被穿過耳角削了一縷髮絲,飛揚落地。

    秋葉依劍冷冷盯視她轉為蒼白的臉,一動未動。冷雙成摀住胸口,躬身一禮:「不知來人是公子,多有得罪。」

    夕陽餘暉落於秋葉身後,透過他冷漠的臉部輪廓,斑斕紅影如同小桃枝上的早起春風,綻放了一朵艷麗的垂絲海棠。人比花俊美無暇,面容卻似冰晶琉璃。他垂手目視冷雙成低斂的長眉片刻,一直沉寂容顏無語。

    冷雙成淡淡咳嗽,緩緩走至桌旁坐定,面沉如水說道:「已經賠禮道歉了,公子還有何貴幹?」

    秋葉依劍反手冷漠合上門閣,白衣翩然一掠,人已朝坐處撲去:「冷雙成,也只你膽敢如此放肆!」冷雙成急速躲避,想了想突又緩慢身形,被他撲到了懷裡,面色仍是雪白如玉,帶著那股無關痛癢的神情。

    秋葉依劍緊緊環抱她雙臂,低下頭就朝令人恨得牙癢的面容上吻去。冷雙成微側臉頰,一邊讓他糾纏耳廓、脖頸,一邊淡然地咳嗽。

    熱烈如荼的情慾與涼薄的咳喘之聲極為不映襯,終於令秋葉依劍緩了緩心神。他戀戀不捨地收回俊秀雙唇,雪蓮般的手指停頓於微敞的領口反覆摩挲,含糊說道:「知道我捨不得讓你受一絲委屈,這麼挾持我……還別咳了,我應了你就是。」

    說罷,他緊摟冷雙成腰身,手掌胡亂遊走,又將唇扎於她脖頸深處,冷聲發作起來:「裝死一天,也折磨我一天,下次再是如此,我一定撕了林青鸞。」

    冷雙成眼疾手快,猛地鉗住那只愈加不安分的手掌:「如果能讓我去看望林公子,對公子也有好處。」

    秋葉依劍一箍冷雙成後背,雙眸異常明亮地直視她秋水瞳仁,簡直要看到波瀾深處的倒影。隔著如此近,他緩緩落下那對弧線分明的薄唇,俊魅容顏如簾畔落日,萬壑千山有了柔和光輝:「我能算計天下人,惟獨不會再利用你。」

    冷雙成躲過他深邃溫柔的幽黑眼眸,極力掙扎喘息。秋葉依劍昏天黑地地糾纏親吻,不放過每一次侵染她氣息的機會。冷雙成見他胡攪蠻纏許久未止,只得發狠踹向他雪白衣襟下擺,大叫:「秋葉依劍!你的手放在哪裡?」

    秋葉依劍雖是應了冷雙成的逼迫,暗中卻使了手段,當晚才半推半就地遣走守衛,令冷雙成隔牆與林青鸞相見。

    林青鸞的牢房在行轅後院一個單獨的黑間裡,開了一小扇氣窗,隱約灑落些月色星光。他記得冷雙成對她說過的話,貓頭鷹這種鳥儘管凶狠醜陋,雙翅猶能展翔高飛,而不是像他,被秋葉依劍洞穿了肩胛,關押在黑暗中生不如死。

    林青鸞認得這根貫穿肩井穴的鏈子,據說是崆峒派祖傳秘寶『一絕索』,強行逃離時,索刺會倒扣經脈,遠離一步,疼痛入骨一分。

    他無力可逃。行刑中,秋葉依劍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幽深似海的眸子緊盯了他,仿似要撕了他蒼白勝雪的臉,兩眼竟是一眨不眨。

    林青鸞想起就心寒,但他懂得是何原因。

    秋葉依劍愛冷雙成一分,就會多恨他一層,而且世人無法比擬這個男人的瘋狂。他自問自己做不到這一點,所以當秋葉依劍捏著他下頜,冷冷說著「我看你能支撐多久」時,他仍是明智地不開口。

    窗外樟樹墨綠葉子滲入柔紗般的月光,照在他毫無血色的面上,他看著那些葉子,卻回想起秋天落葉飄零林間,宛如帶有一種感情,甘願墜入深淵,混雜著滿心的顫抖絕望,永世不得飛揚。

    林青鸞盯著這片模糊的光影,血脈突然有些炙熱地滾動,他長歎一口氣,喚道:「冷姑娘。」

    冷雙成一直不敢猜測林青鸞留下來的緣由,因為從她離開賭坊到秋葉依劍去圍捕,這中間有一段時間空差,可是他並未逃走。

    此刻,冷雙成斂袖緩慢走近那堵牆,面容本是沉靜,聽得林青鸞一喚後,一反平常微微顫抖起來。「林青鸞,林青鸞……」她啞然開了口,輕聲問道:「公子是不是折磨了你?」

    房內的林青鸞靜默一會,復又平聲說道:「沒有。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冷雙成貼近白壁,將右掌平伏於牆面,緩緩道:「你是不是和貓頭鷹哥哥一樣,血液裡天生能感應到?」(前世糾葛,好奇者後文番外有解釋)

    「我不知道貓頭鷹是誰,但每次我遇見你,骨子裡的血就像沸水翻騰一樣,燒得我全身難受。」林青鸞苦澀地說道,又接了一句,「不見你更難受。」

    風吹得葉子嘩啦啦地響,斑駁了一地的暗影。冷雙成極想吹起一首曲子,安撫牆那邊瘦弱的林青鸞一心的憂傷。可她抬頭仰望了下淡色天空,看了看風掠過的痕跡,最終低首面朝裡壁,堅定地說了一句:「林青鸞,我只是來看看你。我喜愛公子,定不會做出對不起他的事情。我也不能救你,否則只會讓你落入更加不齒的境地。」

    過了靜寂好久,林青鸞才傳出痛苦的語聲:「冷姑娘,你明明沒有說一個重字,卻遠比世間任何的指責令在下羞愧。」

    冷雙成將頭抵在壁上,閉眼說道:「傳聞青鸞公子曾為路邊陌生婦孺,不遠奔波千里,僅僅為了送一封母親的平安書信,我第一次聽聞時,心下就記住了你的名字……」

    夜涼如水,影壁內外一片沉寂。月上柳梢,清淡如霜。冷雙成沉默佇立極久,黯然神傷地轉身離去。林青鸞聽得她的足音,忍痛拉伸鎖鏈,將他的手掌撫上映著月光的牆壁,顫抖摸索片刻後,貼近一方冰涼如雪的地方,再也不曾移開。

    熒熒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冷雙成遠視蟾宮月色,想起了父親對她說的這首詩詞。她只覺心中混亂一片,滿腹的心酸無法言語。如果要恨,她又能恨誰?如果要追根溯源,今天這一切又是怎樣發生的?

    她抬頭看了下前方桔黃光暈,那是一盞孤燈,月下還有一人開了軒窗,靜寂坐於高燭影照中,萬般那麼漆黑無聲,惟獨他還在守著一星光明。

    冷雙成一步一步緩緩走近,隔窗看向裡面,木訥說道:「公子,你折磨他,只會讓我更痛苦。」秋葉依劍長髮散盡,衣衫半解,冷漠坐於窗欞下錦榻前。他看了一眼冷雙成蒼白面色,冷淡回道:「外面涼,進來說話。」冷雙成依言走入,秋葉依劍褪下衣衫,給她披上,又將她緊緊摟入胸前。

    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盛一院香。月色隔了花木照過來,明亮如水地剪了兩人倒影。秋葉依劍沉默良久,突然說道:「見你如此,我其實比你更痛苦。宇文小白、南景麒、孤獨凱旋、林青鸞,我甚至都不敢開口提及他們的名字,只要想到任何一人和你有聯繫,我就妒忌得發狂……」

    冷雙成猛一震驚,似是清醒過來,拽著他衣襟急切喝問:「你把他們怎麼了?」察覺到他眸色變涼後,她歎息鬆手,挫敗地將頭抵於他胸膛之上,無聲苦笑:「秋葉,你當真聽不懂我說話麼?我待他們禮敬三分,自是把他們當做了親朋故友,對你苛責退讓,自是把你當作……」最後幾個字她無法說出口,她拐起手肘掙脫了他的手掌,平靜仰倒在錦榻上,合上了眼睛。

    「睡吧,我很累了。」

    涼風入夜,吹拂過樹梢,吹淡了雲彩。簌簌抖動的樹葉發出蕭蕭颯颯的響聲,像是一隻無形有力的手,窒息了秋葉依劍的心臟。

    他聞風而視,看了下窗軒外的月色樹影,淡然一笑:「樹欲靜而風不息。」冷雙成轉眼看到他可恨無恥的笑容,不發一語地扭頭向了暗壁。

    秋葉依劍墨玉雙瞳緊緊擒住她的側臉,俯身吻上了她涼淡如月的眉眼,含混說道:「你就求老天爺多幫你的忙,不要讓他們來招惹我就行。」冷雙成抬起手看也不看擊了一掌,逼開那張嚼著得意笑容的臉,用袖子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秋葉依劍又發力與她廝纏一番,見她眸帶惱色臉頰微紅,這才低笑兩聲心滿意足地走向裡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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