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方少年游 第三卷東西升日月 對弈
    清新迷濛的五月走過,細看初夏,醉意如潮。仿似一場春雨的謝禮,千樹萬樹競先蓬勃了綠色,一夜之間放遍了大江兩岸。人間美景不斷,冷雙成的意識仍自留在山重水復裡,糾纏掙扎了五天。

    秋葉依劍的安神香沒有這麼持久的功效,這點她比誰都清楚。沉睡之時,每日有雙溫涼的唇替她喂送護體玉露,每晚有個沉重的肩膀故意壓在右臂上,她都知曉,但她不願睜開眼睛。夢境裡似乎走了很久,磕磕絆絆舉步維艱,最終還是一陣啾啁鳥語喚醒了她的心神。

    孟夏清晨,大地顯得說不出的和平寧靜。冷雙成一躍而起,風吹動了她的衣襟,這才察覺身上已換了裝扮。淡紫雲袖羅衫飾以宮錦團紋滾邊,著裝利落大方,將她雋秀如楊的身姿襯得挺拔飄逸。冷雙成低頭看了一眼,聯想到秋葉策劃的萱草之事、近日行為,心下大吃一驚。

    衣飾並非捆綁了她的行動舉止,而是按照往日所學禮儀,這是一套典雅的宮廷嬪妃樣式。

    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這話說得委實不錯。冷雙成對著軒外熹微晨光、玉潤青竹首先澱了澱心神。既是清醒,自然得面對現實——前番失信教訓未去,今又有一個大難題橫在她面前:秋葉依劍。

    早在幾日前的星子夜談,她一如既往地迴避敏感話題,原本是想拖得一時算一時,日後隨機應變。然而秋葉依劍看穿了她搖擺不定的心理,趁她昏睡之機,居然明火執仗地殺過來了。想到此處,冷雙成一面深刻審視自己的內心,一面哭笑不得地動手清洗。

    片刻之後,她自嘲地笑笑,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走出了房閣。院落裡極為安靜,也不知此處是哪裡,眾花婀娜,亭亭玉立,只有她在僕從的恭迎下,一面躲避一面如風前行。

    「過來!」秋葉依劍見冷雙成大方地走來走去,忍不住喝了一聲。

    冷雙成循聲望去,秋葉依劍靜寂落座紫檀木桌後,面容完美不變,身前卻擺滿了琳琅滿目的美食。她馬上走了進去。

    「公子。」冷雙成溫順地喚道,眼睛看著食物。秋葉依劍打量了下她的週身,推了推近身左側的錦墩,示意她坐下。冷雙成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坐下,等著他吩咐開席。

    青絲白銀、如意糕點、筍子扒翅眾多清淡佳餚應有盡有,全是揚州風味。秋葉依劍探尋一眼她的眸光,淡淡開口說道:「晚上睡得可好?」

    「好。」冷雙成發覺右手疲力地顫抖,拿不穩玉箸,心裡暗咒一聲,換至了左手。

    「你先用,吃好了我還有話問你。」

    冷雙成將玉箸略一對整,毫不猶豫地持向面前芙蓉湯圓。秋葉依劍靜默看了半晌,突然道:「慢點。」

    冷雙成仿似聞所未聞,風捲殘雲吃得極快,嚥下最後一口清粥後,擦擦嘴問道:「什麼事?」秋葉依劍的目光掃視一下剩菜殘羹,留心記了記她多伸盅匙的菜名。想起方纔她大朵快頤的樣子,他不由得脫口說道:「牛嚼牡丹。」

    冷雙成神色平靜,起身離席。秋葉依劍見她沉靜自若,推敲她定是恢復往日習氣,也不多言,抓住她的手腕就朝外拖去。

    冷雙成略一掙扎,秋葉依劍手上使力,兩指一掐一滑,最後捏住了她的手掌,拽入袖中,一路上背著手朝前走,將她拖得像個東倒西歪的風箏。冷雙成心裡驚怒,喚了幾聲「公子」「公子」無果,只得一伸腿踢向了他的腳踝。

    「公子有話要好好說。」冷雙成沉著臉,語含警告。

    「惡人先告狀。」秋葉依劍冷淡地譏笑一聲,又一路拉扯地將她帶到小院裡翠竹旁。

    四四方方的小院清雅幽靜,亂竹搖疏影,縈池織細流。四處遍佈龍吟細細,鳳尾森森的青竹,兩人穿行而過站定,他放開她的手,直奔主題問道:「武器的事有些棘手,吳有在哪裡?」

    「實不相瞞,不知道。」

    兩月之前,吳有助宇文小白盜出了武器,冷雙成先行一步離開揚州,的確不知吳有隨後去了哪裡。聽聞冷雙成的解釋,秋葉依劍又問道:「能找到他麼?」

    「我可以想想法子找他,發生了什麼事?」

    秋葉依劍不想拖她捲入是非,又因消息來源值得推敲,有些冷淡地佇立不語。冷雙成執意刨根問底再三催促,他才挑緊要之處簡單地說了說。

    「公子有對策麼?」冷雙成初聽外界動靜,心下有些震驚。

    「有。」秋葉依劍冷淡回道。

    冷雙成打量他臉色一眼,抑制不住問道:「什麼計策?」

    秋葉依劍垂手走了過去,冷雙成順勢一看,才發覺在竹溪之畔有方石几,灰暗古樸,草色深掩,儼似一位醉臥林間的隱士。几案上擺著黑白鮮明的棋子,在微涼晨光中,帶著曉露圓潤的晶瑩。

    秋葉依劍翩然落座,一旦坐定,身子矜持冷漠,如同明淨山水裡應和的世外高人,該怎麼風雅就怎麼風雅。冷雙成看到棋局不動神色地眼前一亮,慢慢踱了過去:「公子好有閒心。」

    「我知道你喜愛這個東西。」秋葉依劍抬起眼眸望向她,毫不口軟地嗤笑道:「棋藝不精偏偏心生掛記,大義凜然地離開葉府時,還捲走幾本我的棋譜。」

    冷雙成神色如常,不以為然地坐下:「公子想考校我的棋術麼?有言在先,怕是會令你大失所望。」

    「你什麼事情蠻得過我?」秋葉依劍語氣不改,冷冷說道,「平日沒問,不代表我不清楚,很多人很多事只是不到時機罷了。」

    冷雙成心有所動,暗自驚心,面容沉靜地拈起白子預備落下。秋葉依劍止住了她的手腕,直視她雙眸說道:「這棋既可讓你散心,亦可令你明白眼下局勢,所以我才耗費這個精力陪你消遣。」冷雙成熟知他做事心性,動了動手腕平淡回道:「公子哪會這麼好心……」語聲未落,秋葉依劍破顏一笑,滿院美景都為之失色,面容如雪後山巒映了白雲的絢麗:「還是你深得我心……既然要下,需博得些綵頭。」

    冷雙成垂下眼眸,心下雪亮,知道他遲早要直刀直槍地提出來,當下不再含糊,沉穩應對:「公子請講。」秋葉依劍放開她的手腕,忍不住又偷摸了下她的臉龐,說道:「輸了就得早點嫁給我。」

    冷雙成忍著沒有發作,沉寂面容盯視棋盤:「聽公子之意,仿似冷雙成遲早得落入你手中。」秋葉依劍顯然對她的措詞不滿意,皺了皺眉頭:「這是什麼話……我早將你的名字併入我的婚書,上奏給了朝廷,就等聖上硃筆一批擇日成親。」

    這個消息遠比任何天雷炸得冷雙成目瞪口呆,她茫然無緒地目視前方,手中白子叮噹一聲落地。秋葉依劍正襟而坐,風姿如仙俊雅不減,口唇抿著的笑痕一直延伸湛黑雙眸,見她恍惚無神,又下了一帖猛藥:「我知你愛盤算小心計,此事我是十拿九穩,屆時無論你答不答應,我將放榜天下昭示武林。為了促成這樁婚事,我會請一些特殊之人前來觀禮,當然少不了你的親朋好友……」

    冷雙成回過神,冷冷說道:「公子為何罔顧我的意願,一意孤行?」

    秋葉依劍唇間帶笑,斂容後一本正經地回道:「還不是你逼我如此。」

    「我何時逼迫過公子?」

    「那晚在葉府梅林,你說容你多緩緩,我等你這麼久,想必你已經緩和夠了。」秋葉依劍面目如冰晶雕塑一般完整,篤定地說道,「正是由於你遲疑不定,我才借吳算之手催催你,難道你還想翻臉不認賬?」

    晨風和煦,明媚的陽光拂照於小院,萬物生機盎然,竹含朝暉水含情。

    冷雙成一直安靜如水沉坐,讓秋葉依劍看不出她心裡的念頭。

    光線似網細密如織,一層黃白晨暈靜靜編織兩人週身,幻化虛空白羽,輕吻各自淡漠的臉頰。遠遠望去,秋葉依劍精緻如塑的容顏上泛著蒼白旖旎之光,冷雙成平整如初的側身上勾勒出淡墨山水之色。

    她低視縱橫交錯的棋盤,沉思良久。

    人生如棋,世事變幻莫定,如果能灑脫無憂地寄情山水,該有多好啊!如同小白的笑不需要任何心機,如同南景的心爽朗明澈如澄江之練,可她偏偏碰上了秋葉依劍,步步緊逼,寧願拋去性命也要與她抵死糾纏。先前她作為一枚棄子,跳出縱橫捭闔的棋局,仍是掙不脫死不了。如今被他當作一塊硯玉,執於掌心細細摩挲,還是動不了走不掉。

    冷雙成心海生潮,抬眸望去,審視一眼面前的白衣秋葉。

    秋葉依劍淡唇緊抿,蒼白臉上呈現一抹凝重神色:「冷雙成,你一定要給我個答覆,無論成否,我必須在密宗攻防之戰前心安。」

    語聲裡沒有威脅誘惑,只有天外傳來的蒼茫迴響,一下子震碎了細水波紋的潭面,激起了層層疊疊的波浪。他墨玉般的瞳仁緊緊盯著她,竟然帶有緊張地輕顫,那股沉篤的黑色一點一突地聚集,如同往日,過了不久就要形成痛苦萬頃的海洋。

    冷雙成心裡一窒,那種目光猛地揪住了她的五臟六腑,有些九蠱穿腸的疼痛。她不再猶豫執起白子,穩穩落下:「秋葉,我其實就是你手中的棋子,答不答應沒什麼區別。」

    白子篤定地落於秋葉懷中左下區域,清脆一響。

    「對我來說有很大區別。」秋葉依劍容顏不改,深邃目光落及棋局上,「如果我逼得你太緊,你就會掙脫我的手,而且——」他突又詭異地一笑,像是綻開了一朵驚艷絕倫的花:「再不嫁給我,我快憋不住了。」

    冷雙成淡淡一笑,如清風拂面,笑容未下,手指遽然發力一彈,一枚緊扣指尖的白子劈面飛向對首。秋葉先是驚見笑顏,察覺不對再微微側首,嗚的一聲耳廓被削了一道淡淡痕跡,不偏不倚正在右耳傷口上。

    「答應你可以,但你要以禮待人。」冷雙成平靜說道。

    一絲細細的血流蜿蜒而下他俊美瘦削的臉龐,秋葉依劍穩著身形聽翠竹流響,如鳴環珮之樂,寂靜半晌後,再也按捺不住,朝著那雙冷漠的唇狠狠撲去。

    棋經曾云:寧失一子,莫失一先。

    冷雙成猜測秋葉依劍棋藝高超,兩次提前落子,搶了先手。由於她一心喜愛圍棋,對弈之時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極快地沉淪入戰局。

    反觀冷雙成的眉頭緊鎖,秋葉依劍顯得極為悠閒,他落子極快,黑子左衝右突,像一股莽濁的江流,咆哮沿縫口曲折而走。「我這左下角好比是無方,有可能是東瀛密宗登陸的第一站,一路前行數來分別是青龍鎮、七星山莊,走至江寧會分兩股路途,如此反覆直至抵達右上角荊湘。」落子前他曾提醒冷雙成注意時局走向。

    冷雙成一聽,心裡豁然開朗,知道他以棋佈局試驗攻防之戰,不由得暗暗記住他的每一個步驟。漸漸沉入棋局後,她突然發覺那些黑子仿似變成千軍萬馬,在小小的一方天地裡混戰起來。秋葉所持黑子是攻,冷雙成作為防守,黑子醒然如龍,白色追兵在身側圍堵廝殺,力求不能讓它抬頭。

    秋葉依劍仍是冷淡入坐,掃視一眼冷雙成苦撐臉頰的頭顱,仿似什麼引起了她的興致,愈來愈低。他久等未定,伸出兩指敲了敲棋盤邊側:「認輸麼?」

    冷雙成抬起頭,茫然問道:「什麼?」竟然已完全進入棋局,面色呈呆滯狀況。

    秋葉依劍盯著她微腫的唇,抿了下嘴角,不動聲色冷漠說道:「等你敲定一子,足夠我做很多事了……」說著,手伸出去又偷摸了一把她的臉頰。

    冷雙成未曾提防讓他得手,只是沉吟落下一子。秋葉依劍應下一子,見又無著落,這次卻是弓起掌背,敲了瞧她的頭頂:「冷雙成,你怎麼睡覺時也紋絲不動?」

    冷雙成心神不在別處,口中漫不經心地答道:「師傅小時候訓練的,將我綁在冰窖裡,稍微滾動一下就得挨刀子。」

    秋葉依劍聽說過江湖這之類的傳聞,他沒想到居然會發生在冷雙成身上。

    冷雙成的師傅叫梅落英,是她極為尊敬的師長,為了訓練冷雙成應變能力,強硬要她平臥睡眠以便靈活出招。這些他都可以猜想到,甚至他還能想像到眉目如冰的小女孩苦苦支撐的樣子。心裡一片苦澀翻騰開來,秋葉依劍抑制許久,最終口吐一聲:「還好她不在這世上。」

    秋葉依劍雙掌交握擱於石几,面容冷漠,一雙烏黑瞳仁卻閃閃發亮。冷雙成詫異地抬頭掠過一眼,眼角掃到他關節泛白的緊扣十指,面無表情地低頭落下一子。

    「你輸了。」她不鹹不淡地喚了一聲。

    冷雙成掐住黑子走向,將它死死抵住在口袋裡。

    秋葉依劍淡漠地打量一眼,嘴角掠了點微紋,語含譏誚:「冷雙成,你難道不知我也有項本事?」

    「什麼?」她慢慢直起腰身,盯著他緩緩問道。

    「棋盤上白子應是68粒,黑子應是41粒,怎麼少了一顆黑子?」他緊盯住那雙波瀾不興的眼眸,遽然伸手抓向了她的胸口,「一子錯滿盤皆落索,你那千術只能哄哄吳三手。」

    冷雙成早有提防,反身一騰,似清雅的紫鳶落入翠竹,口中直呼:「願賭要服輸啊,公子。」

    秋葉依劍冷冷一笑,隨手拈了顆棋子,運勁一彈飛向翠竹:「說出去誰信?宮中太傅乃當今棋術最高之人,常於紫宸殿擺下車輪大戰,三公聯袂都不是我的對手,你小小丫頭能勝過我?」

    冷雙成凝神躲避,未料到棋子卻是弧線飛出,彈在碧綠竹身叮咚一響,震得竹尖露珠滾滾而下,灑了個冷雙成滿身開花。冷雙成鎮定立於竹側,背著手微微一笑,不再言語。

    秋葉依劍看了看她笑容,突然問道:「冷雙成,可還記得你欠我一句話?」

    「公子又想打什麼鬼主意?」

    秋葉依劍長身而立,慢慢走了過去:「我要你告訴我,什麼原因令你轉變了對我的態度。」他的雙眸浸了朝陽,發出耀眼的光芒,那對烏黑的瞳仁竟和圓潤棋子不差分毫。冷雙成看了一眼他肅然的俊容,譏諷地撇了撇嘴角,留下微感驚異的身後之人,冷淡地拂袖而去。

    這個轉變令秋葉依劍十分不解,他目視遠去的背影,踱過去拿起溫潤的棋子,緊緊攥於掌心。

    那顆棋子,剛好是冷雙成落下的第一白子。

    冷雙成走了百步,臉色陰晴不定,面對秋葉依劍的疑慮,她無法說出口,只得在他聽不見的拐角劈了一掌,惱怒說道:「碰上你這樣無賴,我還能怎麼辦。」

    是啊,當一名守禮規矩的姑娘碰上一個不講禮的混蛋,還能叫她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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