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方少年游 第二卷南方有嘉木 重遊
    重遊《無方少年游》四木ˇ重遊ˇ揚州百年古城,地形磅礡大氣,似是一個四平八穩的的將軍,寂靜地矗立在夜色中。冷雙成與宇文小白並肩掠起,鷹起鶴伏,身形迅速無比。

    但顯然還有人比他們更快,更熟悉地勢。

    三月初一夜,風起東北角。秋葉依劍抬首目視一眼,呼的一下躍到了白色紙鳶之上,紫衣紛飛,飄飄然如凌虛御風而行,但他的身子卻如同楊柳輕絮,悠悠立於紙鳶背脊,輕拂之間不曾凋謝。

    冷雙成回頭一看,臉色大變:「小白,去南街找南景,我們分開跑。」

    宇文小白今夜殺得興起,想是這般你追我趕讓他深覺有趣,笑瞇瞇點頭道:「好。」

    冷雙成早已點了左手穴位止血,當下臉色有些蒼白。她不發一語首先朝揚州城外那座山林裡撲去,用了她所有功力,只求逃離秋葉依劍的追擊。

    秋葉依劍牢牢盯住那道白色身影,雙臂一展,輕輕地像片葉子落下,掠向了城外。

    綠柳成蔭,蒼茫月色也阻擋不了它婀娜多姿的美麗倩影,風入林間,抖動柳絮漫天飛舞,散發著一股靡霏香氣。秋葉依劍尾隨至此,目視四周動靜,口中緩緩說道:「你出來……我不會再傷你。」

    沒人回應他,只有頭頂寂寥懸掛的明月。

    秋葉依劍將蝕陽倒轉,背於左臂之後收起,又運力喚道:「我……我不大記得一些事情,但是我記得你的名字……你出來讓我再看一眼,出來!」

    柳林裡靜寂無聲,只聞一句一句的「出來」「出來」在夜空中迴盪。薄紗般的夜霧在樹梢上慢悠悠地飄動,晚風吹拂,陣陣清涼。月華如水,映照迷濛柳色,朦朦朧朧地看不分明。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秋葉依劍立於孤寂月下,月光透著四周靡靡綠蔭,將他紫衣身形拉成了一方剪影。他佇立了極久,不聞四周其他聲息,爾後轉身一步一步朝山下走去。

    冷雙成低斂眉目,嘴唇蒼白,她緊貼在一棵茂盛柳樹上,動也未動。

    窗外急風驟雨未減,空中掛著瑩白的水晶簾。廊外的美人蕉似乎不甚嬌羞,大雨傾盆之下沉沉地低下了頭。

    秋葉依劍立於雕花鏤空的朱紅窗前,眼光探入了茫茫雨幕。遠方屋簷的琉璃瓦上濺起的水珠,如同滾入玉盤的珍珠,大顆大顆地跌落於塵土。更遠處的煙雨樓在密密厚厚的雨珠沖刷下,似乎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青煙。

    房內熏香裊裊,隨風冉冉飄散。

    今日是建隆四年四月初一,本是朝政上傳聞的秋葉世子自納采、問名之後,正式向靈慧公主納徵、請期(下聘禮、約定婚姻日期)的日子。府內總管吳算早已三日前下令沐浴齋戒,等待著這一天的來臨。

    這些秋葉依劍都清楚。

    片刻之後,秋葉依劍收回目光,冷漠走至書案前,執起八寶金龍架上的銀豪,開始落筆。

    「臣秋葉伏惟啟稟聖上……定於新正初一親迎。」文書上的字他念得滾瓜爛熟,禮書上已有吳總管為他擬定好一切,只需他核定日期落款蓋璽。

    秋葉依劍執筆運腕,在描金暗紅禮書上落下「初一」二字。他初寫之時面色冷漠如常,似乎僅僅只是在書寫一個小篆,待寫成之後,抬腕至最後一橫,驚呆了。

    風吹動紙張嘩啦啦地翩飛,空中氤氳著沉香的餘韻,銀豪上的香墨一點一點地滴在大理石地面上,廳內仍是那般蒼白安靜。只有漢白玉獅子紙鎮蹲在案上宣紙一角,沉默地看著世間發生的一切,似乎對這個從小到大長成的主人心事,瞭然於胸。

    秋葉依劍不知佇立了多久,放下滴著墨淚的筆,左掌蓄力向案上一拍,轉身走了出去。

    江南呢喃春雨,來得急也去得快。清新雨水使古樸城鎮煥然著一股亮麗安靜的氣息。那飛甍參差的琉璃瓦,那鐘鳴鼎食的朱紅大院,那寂靜悠長的小巷,那純青色澤的大理石街道,無不迎接著滌蕩萬物的洗禮。

    空中迴盪著余散縈繞不去的微香,室外籠著一層透明飄渺的青霧,天晴雨霽,天地顯得開明。揚州世子府邸東閣,散落如花的墨跡,凌亂細碎的書案,震飛一旁的婚書,房內裝飾保持著主人離去時不變,只是多了兩條靜默的人影。

    「僅書『初一』兩字,就回想起所有往事,這一切未免有些匪夷所思。」神算子彎身拾起那張帖子,沉聲說道。

    靈慧面色一白,似是忍耐許久,才心有不甘說道:「可見世子對冷姑娘愛意附骨之深。」說完後又重重地歎息一聲:「人算不如天算,天意使然,又豈是你我能枉意為之。」

    神算子沉默不語。

    靈慧看向他,道:「冷姑娘依言離開揚州,不知所蹤。所有知曉二人糾葛的人都被我們隔離疏遠,安師傅又將世子記憶封殺,催送到兩年以前,初一沒有出現的時候。按理說,這個計劃天衣無縫,但照現在看來,世子憤然離去,看似想起了前塵舊事……」

    神算子也是一聲歎息:「恐怕還沒這麼簡單。」

    靈慧抬首奇道:「總管何出此言?」

    「公主有所不知。」神算子轉視窗外,沉沉說道:「「已獲葉府安廚證實,公子於數月前曾囑咐安頡一句話,聽了這句話後,吳算便知原來是公子一手推動造成所有事。」

    「總管可否明示?」

    「『無論總管要你做什麼,你一概照辦。』」神算子凝聲說道:「公子對安頡就是說了這句話,爾後才發生了鐵塔比武事件。」

    「總管意思是?」

    神算子轉過身來,說道:「公子知道我的心性,猜測我會逼迫安頡對他施法,竟然不阻不攔……現在回想起來,我這才察覺那卷條幅是公子故意假手銀光讓我看到,讓我誤以為公子急欲娶初一為妻,推著我一步一步進入了他的計策。」

    靈慧猛地站起,花容失色,失聲說道:「他為何如此?」

    「如果我沒猜錯,定是為了初一正名,同時也為了昭示他的真心。」

    靈慧聽後萎頓坐下,淒然一笑,突然說道:「難怪姐姐篤定,世子這麼容易受人控制,定是有什麼計謀……」

    神算子喟然無語。靈慧又接道:「罷了罷了,天意使然,我們靜觀其變。」

    神算子緩緩目視室內,驚疑說道:「公子既是想起了一切,那他又去了哪裡?」

    窗外美人蕉喝足了雨水,鼓漲漲地揚起了它花團錦簇的臉。煙雨濛濛的揚州古城,走失了兩名少年,像退潮的海水,浪濤捲來時,霎時消失不見。

    無方島四季如春,四面環繞海水,連經幾日大雨後,終於迎來了霧靄沉沉的陰天。

    趙勇提著水桶,嘟嘟噥噥地朝著水井走去,才走了幾步,一道白色身影穿透晨霧,冷冷地出現在他面前。

    趙勇心下一凜,看清來人面目,驚叫道:「公子,你怎麼會在這裡?」

    秋葉依劍俊容漠然,越過他朝東海轅門外走去。趙勇急忙趕上。

    茫茫海水映得人眼前發亮,海水一碧萬頃,海風滾動於水面。秋葉依劍佇立片刻,才冷冷說道:「當時初一就是坐在這裡?」

    趙勇驚呆,望及公子冷澈見底的目光後,渾身一激靈馬上醒悟過來:「是,公子。初一就是坐在這塊石頭上發呆。」

    秋葉依劍看了那塊石頭一眼,爾後毫不猶豫地坐下,只不過他那姿勢如同一個帝王般孤不可攀,不似當年的初一那麼呆滯無神。

    這些都是趙勇想的,他當然不敢說出口,他只是對公子一反常態不忌諱岩石的髒亂有些好奇。

    秋葉依劍盯視趙勇一眼,冷漠說道:「詳細說來初一當日發生的事情。」

    趙勇連忙低頭,恭聲說道:「是,公子。」

    趙勇先是於胸中斟酌一番言辭,再細細描述了當日的初一所有的情況,在他這麼長時間言語中,他察覺公子紋絲不動地坐於海邊,直到過了許久,才聽他輕聲說了一句,輕得趙勇都不敢肯定自己是否聽錯了。

    「冷雙成,你可知道我現在有多後悔?」

    儒州四海賭坊裡燈火輝煌,煙霧繚繞,無論外間如何動盪不安,這棟房子裡的人都是貪圖享受,無憂無慮地賭博喝酒。

    柴進才笑瞇瞇地在人堆裡穿插,看著眾人昏天黑地地嘶吼,臉上的紅光差不多都要流到他的口袋裡,似乎那口袋已經裝滿了數不清的銀子。

    突然,整個賭坊裡的人聲都漸漸靜寂下來,就如同被潑了一盆雪水,滿屋的火熱都瞬間冷滅。他詫異地回頭看了一眼。

    秋葉依劍白衣勝雪,冷冷立於朝陽下。他出現後,整個四海都鴉雀無聲。

    大家目瞪口呆地望著這個天仙一般俊美的男人,看著他在艷陽高照下散發著凜凜寒氣。

    「柴進才?」大家聽到冰雕一樣的公子吐出三個字。

    柴進才眼皮猛跳,細聲細氣說了句「這尊神怎麼來了」,忙不迭地迎了上去,掃視一眼外間無軍隊包圍後,才吃力地匍匐跪拜:「草民柴進才見過秋葉世子。」

    眾人轟然,這才七嘴八舌地議論。秋葉依劍掃過眾人面目,大家又噤聲不語,寒蟬而立。

    「帶我去看看初一住過的房子。」

    「是,世子。」

    冷雙成居住過的房子仍是那般窄小破亂,光線暗淡飛舞,一桌一床兩椅而已。

    柴進才偷偷打量一下秋葉依劍臉色,開口說道:「世子有什麼吩咐嗎?我家小姐不在儒州。」

    「柴進才。」秋葉依劍冷冷截口:「你和安頡是親生兄弟,我不信他什麼都沒對你說,你也猜得出來我來這裡是為了誰。」

    柴進才擦擦汗,道:「世子想做什麼?」

    秋葉依劍並不答話,他默默地走到桌前,伸出一指揩了下桌面:「我什麼都不想做,我就是來看看當年的初一到底是怎麼想的,她為什麼在這樣的一間屋子裡下了那麼大的決心,去拚死從我手上盜出龍紋劍。」

    秋葉依劍從四海里走出後,又靜寂無聲地去了長石街。

    暮色沉沉,清風縷縷。西方天幕中充滿了晚霞斑斕色彩,五光十色蔓延了整個天空,一層比一層逐漸深沉下去。遠山朦朧,花草靜默,儒州落日最晚的長石街內,若虛若幻,變成了一幅淡抹均勻的山水畫。

    秋葉依劍環視四周,想起了那個傍晚,想起了那雙眼睛。

    他閉著眼睛佇立了許久,然後彎下腰,顫抖著伸出手緩緩撫上街牆上、地面上,那些一道道深淺如一的劍痕。

    如果再加上最後一個地方,武州古井台,秋葉依劍知道,他歷時一月之久,走遍了冷雙成當年足跡遍佈的北塞。每經歷一處,他心裡是什麼滋味,他都牢牢記得,尤其在青山寺落腳時,他盯著那尊佛像看了半晌,釋迦牟尼篤深地與他對視,卻什麼也沒告訴他。

    臨出寺時,枯木大師攔住了他,說道:「公子,東閣先生曾向我斷言,說你一定會來這個地方,你果然來了。」

    秋葉依劍冷淡地回身目視,冷冷問道:「東閣是不是還有遺言托你轉告?」

    枯木大師雙手合什,躬身道:「公子聰慧,先生托我轉交一封書信於你,並要我告訴你一個故事。」

    秋葉依劍佇立不語。

    枯木施禮後,並不理會他的冷漠,開口說道:「東閣先生始終認為他與初一施主先前有過一面之緣,曾於漠北一帶尋找她的來歷,有一天在一處極遠的沙漠村落裡發覺了一尊玉像,據東閣所言那尊玉像雕塑得栩栩如生,無人能再出其二。公子可能猜到了,那尊雕塑就是初一施主的真身大小的玉石雕刻,背面有銘文,落款是李天嘯公子名諱。」

    秋葉依劍身子震得一動,急切問道:「那封信呢?」

    枯木默默自袖囊中遞出書信,秋葉依劍抓過,抖抖索索半晌沒拆開。枯木微微歎了口氣,指尖一劃,將書信幫他裁封,再次遞給了他。

    秋葉依劍極快地瀏覽一遍,臉色雪白。信中留有東閣先生的一席話,他略略一看就知曉是解釋此意目的何在,原來東閣推斷,如果秋葉依劍能來到青山寺,就表明他已認定了初一,開始有懺悔向佛之心。

    秋葉依劍目光凝視於信尾,口中一直低聲呼喊「李天嘯」「李天嘯」,因為那裡刻錄了銘文所有內容——

    余感阿成少時多舛,而私憐之。

    至德二年,彼與父母失散,方二歲耳。狼叼而乳之,四載有餘,被發跣足不可形容。幼時未能承歡父母膝下,家門遽變,唯成倖存,遂天涯浪跡,吾始見之,時值上元年,雪,沒及膝,彼倚於門前,瑟然蜷伏。

    及長,因其仇怨奔波勞碌,後再視之,已穿北漠越溟海,微言慎行,煢煢孓立,雖騫困然矢志不移。余念其孤苦,伺機邂逅之,余其為大意,捨彼以為笑宴不遠矣,終當久想與處,誠知如此,雖萬難臨身,吾不以一日輟彼而辭也。

    苟得聞而今之變,未曾寬待於其,是以天涯地角永世相離,余甚悲泣之,唏噓嗟歎亦不復深言。

    (第二卷完)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