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湧《無方少年游》四木ˇ暗湧ˇ冷雙成雙眸微紅,全身氣息凜冽似冰,只覺得心中有股憤怒無處發洩,不由得舉起了右掌。察覺到眼前之人瑟縮一抖後,四肢百骸的冷戾凝掌拍出,轟的一聲響,白璃身後窗欞粉屑飛揚。
她的髮絲凌亂,兩眼狠狠盯住白璃:「吳三手現在肯定生不如死,背叛他的真心是讓人痛不欲生,但是他現在形如癡呆無知無覺又被人利用,還有什麼比這更痛苦的!」
「吳有拜我為師後,憐我孤獨,陪著我天涯浪跡,有時候他徹夜也不閉上眼睛,冒著大雪冷冰冰地走著,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他心裡藏著痛苦,因為他愛上你得不到你,所以才那般作踐自己!」
「你,秋葉依劍,趙應承都是自私淺薄之人,草菅人命玩弄感情,凶狠歹毒冷酷無情!你說我得意,你說我好過,你們看得見大海吞噬的無辜少年?看得見河道裡塞滿的百姓屍體?看得見親人死去的痛苦?看得見飽受摧殘的兒女真情?看得見滿山遍野亡魂的嘶喊?看得見戰場上的生死無常?看得見整座古城瞬間傾覆?拜你家公子所賜,我都看見了!這麼多人想我死,可我和吳有一起,即使像狗一樣被秋葉依劍驅趕追殺,我們還是好好活著!」
「我明白告訴你,東閣先生苦心孤詣救活我,為我驅了寒毒自身活活疼死,我更要好好活著,否則怎麼報答先生恩情?我活下去,不是為了你痛苦,也不是為了得到你一心迷戀的自私陰冷的公子!你僅僅是沒有那人的寵愛就如此瘋狂,你這膚淺的女人,虧我還以為你端莊溫柔有一國之母的鳳儀,你真正瞭解什麼叫做痛苦?不過估計你要空喜一場,因為我雖然功力流失,但不曾察覺到身體有多痛苦!」
冷雙成雙手提起白璃,瞳仁裡的仇恨像把刀子尖銳刺眼,明晃晃地嗜血殘忍:「我是鬥不過秋葉依劍,要不早就像現在這樣提著你質問他了!可笑東閣先生逼我發了毒誓不得違背他,否則我和他早就決一死戰,何需還在這裡度日如年?——真正的痛苦是無法看到自己想見的人,而又必須每天面對自己深惡痛絕之人!」
冷雙成暢快淋漓地低吼,似是發洩出平素抑制到深層的厭惡,又「砰」的一聲狠狠摔下白璃身軀,轉身憤憤不平地離去。
白璃眼光複雜,落於冷雙成背後,今日的妒忌之火焚燒完她的理智,讓她也見識到了一個看似溫吞無害之人的冷酷。她蹙起柳眉悄聲自語:「初一,不是你命大,而是公子居然給你餵食了避毒珠……」
亂七八糟地轉了幾道迴廊後,冷雙成猛然記起吳三手還在他們手裡,心裡一驚,牢牢控制住奔走的戾氣,在一處朱紅圓柱前停了下來。
「格老子的。」冷雙成突然口吐一聲,見到眼前的圓柱完好無損,心裡發恨,呼的一掌拍出個掌印。
…………………………
白璃盯著桌上的一丁點燭火,雙瞳散漫,花容盡退了顏色,如同殘暮的夕陽憔悴。
面前輕無聲息走來一道白色人影,緩緩地,靜寂地。
白璃抬頭看了來人一眼,不由得大吃一驚,兩頰迅速消退了血色,顫抖出聲:「公子……」
秋葉依劍衣衫盡散,長髮披瀉,雙眸中熾盛凌厲凶狠的光——比方纔的冷雙成更加冷酷凶殘。他英俊的面目上竟然蒼白如雪,沒有一絲猶豫或是憐惜,慢慢地揚起了手。
白璃心下大駭,看見他炙紅的雙目,知曉不是平日冷漠的公子,顫抖著大呼:「公子……白璃知錯了……」
秋葉依劍伸出單掌掐住白璃的脖頸,身影不動,手指緊慢收縮,可他的眼睛似是奔騰的大火,晃動著狂熱迷亂的光:「為什麼要逼她恨我?你可知道即使天下人恨我都沒有關係,惟獨她就是不行!」
…………………………
秋葉依劍一字不漏地聽到了冷雙成所有的話。
「草菅人命玩弄感情,凶狠歹毒冷酷無情」,他反覆自語這兩句話,身子冰涼地立於中庭簷下,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當時冷雙成突然到來他已經察覺,但是看到她躲在門外不回應,門內的白璃又曖昧抱住了自己,他又驚又怒藉故離去,同時也借白璃之口告訴她一直擔憂的吳三手消息。——平日裡魂不守舍心神不寧,或者裝聾作啞呆如木雞他都看在眼裡,但是除非自己開口,她是永遠都不會主動出聲的。
只是他沒料到,並非是所有世事如同東昇西落有跡可循,就好比那種蠱毒之痛,剝蝕地雖是冷雙成的功力,而換到他身上時,他只覺置身冰窟,血液裡都冒著絲絲涼氣,偏偏脈搏裡的跳動又那麼鮮明,一冷一熱逐漸抽離了他的骨血。
原來在冷雙成心目中,他不僅一錢不值,而且還遭到了她極端痛恨厭棄。
石徑雲俱黑,小樓火獨明。只要再往前走幾步,那份光明與溫暖便觸手可及。
秋葉依劍胸口怦怦亂鼓,胸膛之中的絞痛如潛龍升天一般,快要衝突而起。「像狗一樣被追殺……」唇中逸出幾字後,他的面容猙獰顫抖,仿似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捏得他骨骼格格作響。簇簇抖動中,他揚起手毫不心軟地朝自己胸膛拍去。
居然不能止住心中的疼痛啊,他心裡有了這個認知,沉悶咳嗽兩聲,抬起眼眸出神地盯視前方豆點光明。熠熠生輝的黃暈,綻放著神秘,同時把自身掩藏在無盡的黑暗中,此情此境令他眼光變得無限飄忽,長期以來洶湧壓抑的酸澀最終逃出了胸腔。
他想起了很多紛紜往事。
有一雙眼睛一直停留在他記憶深處,那是初一的雙眸。長石街上,誰能有那麼大的決心去孤身涉險?誰能那麼勇敢地出劍?誰還能在身軀疼痛翻滾時,保持雙瞳的冷澈凶悍?只能是無方棄子少年,初一。可這個人竟然是個女人,而且三番兩次逃出了他的手掌心,引起了他的注意。
「為什麼要成全我?初一?」秋葉依劍喃喃自語,踉蹌幾步,手扶廊柱穩住自己。「三猿峽、古井台哪裡都是你,為什麼要成全我?為什麼要出現在我的面前!」他的面色慘白,呼吸加急,俊美的臉龐上開始泛起不正常的點點紅暈:「你可知道,這次碰見你,我心裡有多震驚,多歡喜?」
黑夜天幕無風無星,秋葉依劍停駐於樹下,眼中的熾熱瘋狂穿透葉片,衝進了沉沉夜空。他一面如作困獸之搏捏緊了手掌,一面驚訝自己強烈嫉妒的衝動。為什麼對她的不多說一句話、不多看一眼而耿耿在懷?為什麼看見她和光熟稔如友地微笑,心裡像是裝了一根刺?為什麼在她看楚軒發呆時就興起了殺死楚軒的念頭?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清冽的激流湧上了他的心口,迫使他正視自己的感情,這是他從未體驗過的感覺,欣喜而恐慌,心痛而張皇。
他想起了無方島海底的那間屋子,他練功的地方。他呆在那方寧靜透澈的水晶宮裡二十年,無風無浪枯燥平穩過了二十年,直到他遇見了初一。沒有哪一個對手能像初一那樣隱忍大膽,帶著一種義無反顧的勇氣闖進了他的世界裡,能夠與他平分秋色不相上下,只是他現在才明瞭,這點就是最初引起他悸動的原因。
如今初一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他卻生生地觸摸不到。因為他害怕一旦強佔了她的身子後,她會逃得不見蹤影,惟獨的一次他主動靠近,初一那如驚弓之鳥的神情令他記憶猶新。
秋葉依劍不由得揚起手,看了看手掌。掌中帶血,看得見的是他咳滲出的點點血跡,看不見的是往日逼迫初一所沾染上的鮮血。他又感覺到了全身冰涼,他又感覺到了絕望,這比他深居海底的空曠蒼涼還要來得猛烈痛苦。
初一短短幾句話,卻將他打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每日深夜駐足於她跟前,貪戀地注視她的容顏,這種喜悅來得太快,所以幸福走得很遠,而且抹殺不了他此時的冰涼。
「你在我左手邊,我貪戀你的氣息。」秋葉依劍淒慘一笑,如同黑夜中盛開的妖艷迷離的秋海棠,攥緊了手掌。「現在我站在這裡,連死的心都有了,以前世人都說我殘忍冷酷,我絲毫不在意,可是你今天也是如此說我,我胸中如同有個錐子,一下一下地凌遲刮摑我的心,這比加諸到身上的蠱毒還要疼痛,可是這片刻離開了你,見不到你,我都覺得不自在,我都覺得身上丟失了什麼,初一,我寧願你殺了我,我也不願意你痛恨我。」
秋葉依劍狂亂地站在中庭裡,雙目赤紅,令人恐懼驚悚。他髮絲糾結,衣衫飛舞,一張蒼白無血色的臉在風中凸顯,有如森森修羅。他心中紛亂如潮,只覺眼前腦海中都是冷雙成那雙冷酷的眼眸,心裡大慟氣息翻滾,終於悶哼一聲又嘔出大口鮮血。
週遭的一切早已模糊,耳目不清漆黑混雜,他顛來倒去就是這兩句「草菅人命玩弄感情,凶狠歹毒冷酷無情」,時而快速含糊地念出,時而一字一頓句句冰冷,他一邊喃喃自語,一邊輕緩無聲地朝前走去。
葉府後院有處幽靜的池塘,春寒陡峭中冷香陣陣,滲人心脾。秋葉依劍聞香而至,不知不覺來到了這裡。
他閉上眼也驅逐不了腦海裡深惡痛絕的聲音,不由得冰涼一笑,似是嘲笑自己的無知淺薄,毫不猶豫地合身朝假山撲去。
……………………………………
冷雙成立於柱前許久,漸漸平息了似野馬奔騰的怒氣。夜涼似水,寒意如網兜頭罩下,衣衫上不多久浸染帶霧,驚蟄人身骨。
她慢慢踱步到自己房前,推開門走了進去。房內漆黑一片寂靜無聲。
冷雙成默默落座於太師椅中,心緒不寧地想著一些往事,過了片刻,窗外映照著瑩瑩光亮。
一盞晶瑩透亮的紗盞宮燈持於一截白皙修長的手腕,隨著來人緩慢的步伐,轉過來一張沉寂而深邃的臉。
冷雙成淡漠地起身垂目,淺淺掀動嘴角:「公子還有何吩咐?」
秋葉依劍輕輕放置紗燈,佇立在冷雙成面前三尺開外,卻不言語,眸色深沉地注視著她。
春寒微涼的夜風拂過,白玉宮盞輕輕晃動,打碎了一地玲瓏剔透冰雪細碎的光影。忽明忽暗的光暈下,冷雙成的面容仍是遠寂而沉默。
冷雙成垂下眼瞼等了極久,察覺面前冰雪般的氣息簇簇流轉,藉著光亮打量後才看清:秋葉依劍僅著單衣,髮絲略亂,臉龐、手腕、胸口乃至衣衫上下都是幾處撕裂的傷痕,淡淡地滲著血絲。
冷雙成大吃一驚,面容上竭力保持鎮定:「是否要通傳御醫?」
秋葉依劍凝視著眼前這雙冷澈見底的眼睛,還沒意識到自己舉止時,已經撫摸上了她的眼瞼——冷雙成身形急於後退,卻退至了座位前。
兩根冰涼如雪的修韌手指搭上了她的眼睛上,令她又驚又惱,可偏偏身形受阻內息不濟無法避開。正在震怒間,秋葉依劍的手掌撫上她的臉頰,細細摩挲,然後他低下頭去,含住了那兩片令他嚮往已久的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