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行《無方少年游》四木ˇ出行ˇ在厚厚的晨霧中依稀可辨有一道青色的人影。
初一在寒冷的清晨穿過了冷清的迴廊,頭頂著還有幾顆寂寥的晨星,神色平淡地來到了東院。早在幾月之前,初一便可試探出此山莊內的暗樁和機關定是有人操縱,否則由他像個遊魂般的往來,竟可一日無事?只是如此淡漠生死的他,不以為然地走來走去。
今日晨間的冷霧似一道白色的紗帳,將人罩得看不分明,天上的雲層聚集,緩慢地變成污濁之色,仿似在醞釀一場風暴。
初一行至角落站定,一動不動。
漸漸地天色明亮了起來,空氣中流淌著初生的冷意。
等到神算子吳算走進行院中時,他便看到這樣的一副光景:厚厚的霧藹中零落地肅立幾條寂靜的身影,如清風中的楊柳,不僅生機且筆直,他的眼中也不禁露出極快的讚賞之色。
「諸位少年英雄,」吳算語聲不大但顯得沉著冷靜,「此去北荒凶險無比,諸位皆是各院府之佼佼者,其冷靜果斷無須我再言語。你們一行十五人,彼此均不相識,無論是何原因來到無方辟邪山莊,但事成之後如我允言,諸位不僅獲得新生自由,且享有無盡的榮華,只是——」吳算凌厲的眼光從眾少年臉上一一掃過,語氣變得無比冷冽:「出行之前,必須服下藥丸,此次行動,關係社稷蒼生,只可成功,不可失敗!」
初一聽到這裡,才異常震驚,面色極力隱忍。因為吳算口中的北荒是燕雲十六州,那素來是兵家必爭之地,也就是說他們這批人最終會被送上戰場!至於具體去哪裡做什麼,一切又都是謎!
初一此時儘管不知計劃詳情,也不禁歎息:辟邪主人既是南府世子,這個任務不可避免地牽扯到了朝政秘密,正如吳總管和東閣先生所言,此行北荒定是險之又險。難怪給出如此大的承諾來吸引人!
心底長歎一聲,他不著痕跡地打量四周之人。
儘管在這厚沉的濕氣中,初一也能覺察到週遭氣息有些暗湧,這批少年容貌看不真切,他們似乎極力抑制自身的鋒芒,卻無奈掩藏不了躍躍欲試的身體,反觀自己的漠然,初一不禁嘴角露出了苦笑,這一切事情都顯得陰差陽錯,自己明明希求平靜,卻無奈捲入是非;想暗中逃離這冰冷寂靜的島嶼,卻偏偏被選中送至邊陲赴命,這難道就是天意嗎?
當日的初一並不知曉,這群少年均有目的而來,是以吳算對待他們,也是一律的官式腔調。早在初一降臨無方島的五年之前,吳算就在逃奔到無方的遊俠中挑選一批可造之才,親自督促訓練,以求今日的一戰。越是殘酷無情,越是激發這批弟子的潛能,在當日進行挑選比試之際,號稱「神算子」的吳算就許諾:只要過得了冷琦的十劍,進入山莊為秋葉公子效力一事,再出江湖無人敢阻,且諸多機遇享有榮華富貴。
消息一在江湖中傳出,在當時混亂窘迫的世間裡,無人不信服吳算之語,這是和他掌管辟邪山莊有關,而且他為之效力的公子,在朝在野聲勢中天,眾人都希求尋得一方壁壘庇護,所以紛紛投靠辟邪。
南有秋葉依劍,北有趙應承,這在當時已形成兩大格局。
兩位公子均是當今聖上破格擢升的世子殿下,只是染身江湖之時,武林中人喚秋葉依劍「少主」頗多,其餘眾人大多稱他為「公子」。
於是一時之間,外來島嶼之人絡繹不絕,眾海客遊俠紛紛建船趕往無方,由於尋不見入口在海上失蹤葬身海底的不計其數,然在重金利誘之下,一批一批英雄人物前赴後繼地趕來,終是機警狡猾之徒存活,安然無恙來到無方,這便是考驗之一。
影子劍冷琦彼時只有十四,隨主人匆匆從關外回到辟邪歇息,聽從自己公子安排和群雄比試,走不過十招的均喪命於遊魂劍底,這是二道考驗。
進得了山莊,若是不夠機警謹慎,稍稍流露出異常神色的少年第二日均是離奇失蹤,還得在吳總管的眼皮底下化為奴僕,白天清掃一切如常,夜間轉入地道殘酷訓練,因此偌大個辟邪山莊常讓初一感覺無人,想必是有任何舉動都在地下的緣故,這即是第三道考驗。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
難怪這群深藏許久的少年躍躍欲試,吳算正是算準了此批經過千挑萬選精良人物的心理。
吳算的眼光從眾少年臉上一一掃過,他們的想法吳算一目瞭然,只有那個似木頭人一般呆立的初一。吳算常常喟歎,如若那日將初一趕盡殺絕,也不會留有後來之事無可逆轉。
「冷護衛。」他冷冷一喚。
晨霧中閃出一條飄忽的影子,還是那明亮謹慎的少年。
一襲黑衣的冷琦右手平舉著一個小小的托盤,上面圓滾滾的有數粒烏黑的藥丸。
吳算臉上仍然不見變化,語氣清淡地道:「眾弟子上前。」
很快地,原來在霧中隱身的少年們都靜靜地自各處走出。初一逡巡一眼,發覺大多都是二十左右的男子,低眉斂目,對待面前的吳總管和冷護衛很是敬畏。
「初一至十五,均上前服下藥丸。」吳算那輕鬆的語氣,似是在談論今天天氣不錯一般,眼光卻凌厲地在眾人面前掃過。
這批少年都默默地服下藥丸,無一缺漏,馬上又極快地退後,面上恭敬之色不變。
初一最後從霧中走出,來到冷琦面前,也不看吳算,盯住冷琦冷漠的眼睛,微微一笑,拈起藥丸服下,無片刻的停留。
「這小子……」冷琦眼中寒芒乍現,正待狠狠地教訓初一時,卻見他轉身就走,似乎對這些毒藥很是不以為然,想著這裡,冷琦心裡更是氣憤。
「冷護衛。」吳算冷冷的聲音傳來。
冷琦微微側身,對吳算頷首一禮:「是。」
「我會護送你們出海。」吳算的聲音平穩冷漠,說完這句後,身子朝霧中之人走前兩步,「眾弟子聽令——」
少年們都垂首肅立。
「眾等需聽從冷護衛安排調遣,若有違者,體內藥丸會被催發破裂,浸染內臟,片刻殞命。事成之後,各人隨冷護衛拜見公子,承諾兌現眾人事宜……」吳算最後幾句卻是道來分明,初一聽入耳中,也倍覺蠱惑人心。
「出發!」神算子一聲令喝,少年們都迅速拉起面巾掩住口鼻,輕快地朝院外走去。
等初一穿過冷琦面前,沉默地尾隨那批少年出行之後,吳算子微微阻攔了冷琦邁步前行的身體。
「提防此人。」吳算沉聲道。
「這個自然。」
「無論如何,不得留活口。」
冷琦聽罷,無任何表示,心裡只是在掛念公子怎地還不招他同行,他恭敬地朝神算子施禮:「總管知曉公子何時歸來嗎?」
吳算淡漠地看著冷琦:「冷護衛不知公子親自統籌整個計劃嗎?連趙應承趙世子都依循公子之計行事!如果你想見到公子,必須早點到達幽州才行。」
「是公子吩咐我督送無方少年嗎?」
「正是。」
「告辭。」冷琦聽見公子吩咐由他負責這次行動,心裡的高興就馬上展現在臉上,朝吳算穩穩一抱手,大踏步追隨那批少年而去。
吳算望著冷琦挺拔驕傲的身影,嘴裡逸出一絲輕輕的不易覺察的歎息,他又在歎息什麼呢?
「總管想必料到此去的結果吧?」一直隱身在霧藹中的諸葛東閣平靜地走出。
吳算似乎知道身後有人,也不回首,只是沉默地負手而立,眼光深沉地看著一行人離去的方向。
兩道人影就這樣在霧中靜立,許久,吳算子才愀然開口:「這批少年花耗了我幾年的精力,你我二人為此事滯留島內,已有極久未曾追隨公子,亦極少在江湖中露面,這一切,如今看來,值得。」說到最後幾字時,吳算幾乎是一字一頓震人心神。
「公子真的決定讓冷琦聽天由命嗎?」諸葛東閣的話語似乎讓人很不明白。
吳算身影朝先生微轉,眼睛緊緊盯住東閣面容:「先生慎言。」
諸葛東閣心裡一片冰涼,只感覺心裡的那個漏斗正一滴滴地朝下流淌著什麼,他也垂首沉默了。面對公子的任何決定,他們作為小主人自小的左臂右膀,無權干涉,只能盡心為他完成心願。
「初一……」諸葛東閣的咽喉中沉悶地吐出這個少年的名字。
「公子不知有此人的存在。」面對東閣的質疑,吳算子仍冷酷地笑著,「是我的決定。」
諸葛東閣身形微微晃動,極快地復又筆挺儒雅,饒似他這般與世無爭之人,也徹底地體會到這兩人從骨子裡的冷漠,他不發一語地望著吳算,極力控制住心裡那股似萬馬奔騰的寒意,思索良久,才重重地說道:「我要出島。」
初一和那批少年被分成兩撥,冷琦一直帶著他徑直走向海邊的渡口,初一隻是覺察到人數的減少,卻並不知曉那撥少年被分派何處。
渡口之處靜靜地停泊一艘巨大的白色風帆的木船,瞧那船側有層次分明的波痕與裂縫,想必也是經歷了不少風雨。
眾人均魚貫而行上得大船,依照吩咐在船艙裡休憩。
初一靠著船舷在艙裡落座,耳畔傳來「嘩嘩」的流水聲,眼神茫然。臉頰傳來一絲冷意,他下意識地朝右首望去,有個極大的裂縫剛好可以讓他看清外面的形勢,他所處的船艙落於主板數米,眼睛對著外面霧濛濛的海水,仍然沒個焦點。
這樣發呆了好久,初一突然警覺一個事情:這艘船平穩駛來,海上儘是茫茫白氣,越行至海中越顛簸劇烈,眼睛不能穿透外面的霧氣,只是覺得冷。
初一凝住心神,極力睜大了眼睛。
大船劇烈地晃動,左右搖擺不定,初一牢牢地摳住船舷,腳底下使出十成功力,用一股大力穩住身形。船開始被股大氣流吸住,不斷地似老鷹盤旋,發出粗重的「吱呀」聲。
「海潮!」縱使初一沒見過海暴,也突然明白這中間的變故。在漲潮時形成的巨大的渦流,將這艘顛撲不破的木船緊緊吸附,打著旋兒吞噬在浪潮深處。
初一的手腳均被受制,胸腔中火辣辣的乾燥快要將他身子給衝破,但他無暇他顧,眼前最要緊的還是抓緊船隻保全性命。
除了窒息的疼痛還是疼痛,豆大的冷汗從初一臉上滑落,他的指關節緊抓泛白,按捺不住胸腔裡的洶湧氣息,「哇」地張口噴出一口鮮血,漸漸地失去了知覺。
「一,二,三……損失了一名,冷護衛!」
似乎一直有人在聒噪什麼,嗡嗡的人聲縈繞在空氣中。
這是不見名字的小院落,整整齊齊四四方方,如此的普通小巧,讓人匆匆走過也絲毫不會有好奇之心,就在這個尋常的農家院子裡,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具黑色的屍體。
「嗯。」神色冷峻的冷琦點點頭,平靜地說,「澆醒他們。」
「嘩——」一桶桶冰冷的海水兜頭朝地上躺著的屍體澆去,初寒的冷氣和著冰冷的海水澆灌在這些人身上,滋味可想而知。海水順著衣襟分成幾縷兒流淌在雜亂潮濕的地上,濺起了黑乎乎黏濕的泥漿。很快的,地上的冰冷的人都紛紛哆嗦起來,有的漸漸呻吟出聲,院子裡混合著冷峭哄亂的氣息。
冷琦冷冷地掃視眾人,眾弟子極快地彈跳起身,看到他面目之後都迅速地垂手佇立。最後躺在角落裡的黑衣少年剛一睜開眼,眼中流出很冷很凌厲的光芒,他並不起身,只坐起上半身,環視四周,那眼光雖然冷漠但並不茫然。
「初一!」冷琦冷冷開口。
黑衣少年正是初一。這分成兩撥之人在得令後均蒙上黑色面巾,換成黑色長袍,只有初一未曾罩上面巾,所以冷琦一眼認出了他。
初一旁若無人地站起,又平靜地退到眾人身後,待至站定,便發現院子裡多出了許多他未曾見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