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方少年游 第一卷北冥有魚 東閣
    東閣《無方少年游》四木ˇ東閣ˇ「如何?」不知場地裡何時傳來了一個溫和的聲音。

    吳算子面無表情地轉過身,便見到了一張溫文如玉的臉,正是被公子稱為「府內東閣,帳外諸葛」的諸葛東閣。

    青衫儒衣的東閣先生一直在晨曦中微笑著,這是一張溫暖的臉,絲絲的笑容如潮水般湧上他的眼睛。相當于先生的溫和,吳算即使心有不甘,也不得不冷冷答道:「深藏不露,處事不驚。」

    他所說的即是方才冷琦和黑衣衛試探初一身手的事情。

    「先生要我留有此人,不知何意?」吳算那日接到青衣小廝密報後,並未出面干涉趙勇留下初一,否則以「神算子」聞名天下的謹慎及見微知著的本領,如何不知邊院的動靜?

    諸葛東閣只是微笑道:「日後必有所用。此前還煩勞總管應允,讓初一進入我青衣營。」

    吳算望著這比狐狸還笑得狡猾的人,縱是他百轉千機,也料不到諸葛東閣的用意。身旁的冷琦已然恢復了初時的冷漠,不發一語站在庭院之中。

    諸葛東閣面朝冷琦微微一轉,對上了他冰冷的眼,他臉上的笑容絲毫不減:「我已查探過院衛的脈絡,並無大礙。」餘下的話在面對這個驕傲的少年,悉數吞沒,方纔那群黑衣衛士既無性命擔憂,勢必冷琦至多被震傷內腑,亦無多大的傷害。

    諸葛東閣見這二人神色自若,並無流露出他們的想法,只得主動詢問冷琦:「不知冷護衛意下如何?」

    這個一直沉默的少年似乎在考慮如何開口,他微微垂首,盯著地面緩緩說道:「初一那一掌,僅用了三成功力。」

    吳算和諸葛東閣的眼光雙雙齊聚到冷琦蒼白的臉上。直至此時,冷琦凝住的身形才有一絲的晃動,嘴角滲出細絲般的血流。原來在剛才初一冰冷寒戾的掌風之下,冷琦剛強猛烈的「大碑手」不僅未能強佔任何先機,甚至最終被他那寒冷至極的內力所傷。

    冷琦後面的話語並未說完,但他知道場中的兩位前輩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如若冷護衛使劍呢……」諸葛東閣遲疑地看著他。

    冷琦冷冷的臉上無任何表情,沉聲說道:「初一也未能使用武器,無人明瞭此人擅長何種兵器,我若使劍亦無必勝的把握。」

    聽者都暗自驚心:「如此強敵,怎地江湖中從未耳聞?」他們的吃驚並無道理,要知道冷琦十四歲時隨公子在關外一戰成名,至今以來,除公子之外,同輩少年之中,很少有人能出「影子劍」冷琦之右。冷琦少年成名,憑一對袖中劍牢牢纏住對方,那黑沉沉的劍意如影隨形無處不在,是以江湖中人談及冷琦名字,也必微微色變。

    眼見驕傲如斯的冷琦都面色冷漠地說出此番話語,想必那初一確實是深藏不露之人。方才冷琦受吳算之意,使出力道雄渾的「大碑手」試探初一,尋常之人只怕在冷琦遍身的衝擊下難逃一劫,只要初一一接掌,冷琦便可料到對方的功力。只是未曾料到,初一不僅一擊相抵傷了冷琦,還能面不改色全身而退,這份深厚的功力的確令人匪夷所思。

    如此,吳算和諸葛東閣心中都有打算,吳算是想斷掉初一的退路,再見到公子之前讓他徹底消失,是以有方纔他暗中提起的殺機;諸葛東閣驚奇於那名被喚做「初一」的少年許多不為人所知的身世,潛伏在他體內冰冷霸道的戾氣,因此想留得他的性命,日後容自己好生研習。

    「先生要提走初一也可以,但是先生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但說無妨。」

    「日後要發動任務,初一必須同行。」

    諸葛東閣見吳算不動神色地盯住自己的眼睛,微微一笑:「總管似乎忘了初一不是我無方之人……」

    「擅入山莊,男者不殺為奴,女子不殺為娼。」

    諸葛東閣聽罷哈哈大笑:「總管言重了,前代山莊留有遺訓,擅自闖入山莊者,歷代莊主如若不殺,可削罪為奴,若是女子莊主留有不殺,」東閣先生說到這裡稍稍一停,朝著吳算一字一頓道:「必立之為少夫人。」

    「先生可別忘了,按照上任莊主遺命,為山莊立少夫人必須徵得我們同意。」吳算的臉色未有任何鬆動,冷冷地強調著,「必須要我們兩人同時同意。」

    東閣默然。吳算見勢又道出他的決定,似他這般強勢冷漠之人,在凌亂的世道裡,不知輕易地裁奪了幾多他人的性命,「而且初一是男人,所以他只能賣身為奴。」

    冷琦不發一語便是默認。

    諸葛東閣在府內無意和吳算爭奪,當下便微微一笑作揖離開。臨走之時還不忘隨手摸顆他自製的「定心丸」為冷琦排解寒冰之毒。

    於是,初一的命運就這樣在無方島內、辟邪山莊裡被這廖數幾人決定了。

    初一進了青衣營後,很快地適應了這裡的環境。

    所謂青衣營,是由江湖中傳聞的辟邪山莊「府內東閣」掌管,也就是近幾年每逢初一十五消失不見的,對外自稱「朱格」的那名儒醫諸葛東閣。

    東閣先生為人謙遜和禮,對待無方島中的每人都溫暖如春,他性喜身著青衣,因此他所居住的院落便被喚為「青衣營」。

    這個院落在外觀上毫不起眼,古樸雕花的木門敞開,對著一條深幽的不見盡頭的古道。初一記得初次踏入院落以來,所見之色儘是蒼涼遒勁的綠木,他極其淡漠地穿過樹林,心中尚無一絲好奇,待他見到喚他前來的正是島上那位術士,也只是平靜從容地跪拜行禮,因為他已知曉正是和「神算子」齊名的諸葛先生請他前去。

    諸葛東閣的眼裡都透露著笑意,他青衫一揮穩穩地托住了初一向下朝拜的身形。初一也不抗拒先生,靜靜地站立一旁,但憑先生吩咐事情。

    「初一在此山莊內千萬不可大意,你日前碰到的只是冷護衛而已,真是你的大幸。」

    初一平靜地垂手佇立,聆聽教誨,臉上波瀾不驚。

    「想必初一還記得那日的『八角回門陣』吧?那正是我家公子所設。」諸葛東閣雙手負立,瞇著眼看著細碎的陽光。這個公子是他從小看著長大,提起他心裡仍然是五味雜陳,只是臉上無一絲徵兆。「公子兩歲學劍,對劍術的精悟世間難找第二人與之匹敵。你那日險中求勝的掌法,只是堪堪逃脫冷琦的追殺。這冷琦便是公子幼時的陪護,他的武功招數全由公子傳授。而初一用計打散的陣法,也僅是公子用來實驗戰場的先遣,這機關重重的辟邪山莊內,不知有多少是你不曾領教的機鋒!」

    說至這裡,諸葛東閣微微瞧著初一,過了許久,聽見他重重一聲歎息:「這樣一名心思縝密的公子,過早地捲入朝政和武林,使他失去了為人的……」後面的聲音微弱下來,語意不詳。

    初一仍然平靜地垂手站立,淡定的神色,一雙烏黑冷澈的瞳仁中並未驚起任何的漣漪。

    但是他記住了一個重要訊息:這麼厲害的陣法居然拿他來當靶子試試,僅是為了日後一場什麼戰役。

    東閣先生細細地瞧著初一,見他堅韌如斯不為所動,心中收留他的最初想法就未貿然出口。東閣極其欣賞眼前這名青衣少年內斂與沉著,於是輕緩地舒展袍袖,慢斯條理地說道:「那群黑衣少年的武功均是由公子親自傳授,幾招半式就把你迫得身形大亂,可見如果公子親臨,你在他手下難以走全二十招。」

    初一不置可否,他沒見著秋葉公子,自是無法比較兩人武功的強弱。不過他心裡卻隱隱覺得這個公子的確厲害,想當初與黑衣衛交手時,他曾暗自驚心:「這佈陣之人不知是何人,如此霸道凌厲的陣勢,如此默契勇猛的衛士,卻被他安排得滴水不露。我若不是大膽賭上寒冰的癘氣,今天恐怕也是難以逃脫此陣——這佈陣之人真可謂是心計多端,城府深沉。」

    諸葛東閣似乎看出初一心中所想,料得如此聰明之人,必能聽出他的弦外之音,也就不再言語,轉身沉默地朝綠林深處走去,那背影說不出的辛酸落寞,直至他融入宛如屏障般的綠色之中,初一的身子也未發生過丁點變動。

    這便是初一首次在辟邪山莊內和諸葛先生的照面。

    至此之後,諸葛東閣如黃鶴杳然不知其蹤,初一也較謹慎,從不到處閒逛,只是有一處地方,他卻是經常落腳,那便是居於青衣院落中央的一座閣樓。這棟小樓如其他閣樓一般,暗淡古樸,只在陽光的映照之下,匾牌上書的兩個大字「東閣」才熠熠生光。

    東閣樓裡有極其多的書籍,推門進去滿眼皆是。初一略略打量,驚奇地發現均是武功秘籍和天文醫理類的古書。再觀之整個院落,似乎只有他一人一般,很少有其他行人蹤跡,是以他來到青衣營半月有餘,還不明瞭這中間有何機密。但他也索然無趣有如幽魂,只在這棟書樓裡才顯得勃勃生機,每日只是發憤地閱讀,通宵達旦地滿室燈光,無人叨擾無人過問,餓了便出去尋吃的,每每也有小廝送至他房內,因此無任何的後顧之憂。

    初一每日埋首在這醫理書籍之中,渾然不覺外面已過三月有餘,時值初冬,無方島地處東海還較溫暖,島上之人僅僅著起裌衣罩在長衫之外,只有初一還白領青衫一切如故。

    查找圖冊時,他才知道,在他身上居然發生了不可意思之事。

    他生於唐肅宗至德三年,現在卻是建隆二年,國號為「宋」的朝代先期,中間橫亙了整整兩百年的歷史!他細細回想,記起了由於寒毒發作,冰雪覆蓋全身形成了保護他軀體的冰棺,不知何因冰棺又送他到東海無方島上。而且通過查看地圖,他發現這個朝代週遭有遼、西夏、荊湘三國敵對勢力,這些都是他前世不曾見過的名號。

    最令他揪心的是他離別了親人、戀人,重生在這個冷冰冰的山莊外,面對一些冷冰冰的人,無可避免地聽著冷冰冰的秋葉公子的事情。

    在這短短幾月的研習之中,他努力地克制自己的痛苦與麻木,盡量多汲取與此世有關的訊息,直至看到後來,他索性就盯著這些枯燥的古字發呆。

    初一在淒涼幽靜的閣樓裡呆坐了片晌,終究推開門走出樓外。

    樓外綠意依舊盎然,靜靜的沒一絲聲音,只有滿眼所見松柏、冬青挺立如蓋地穩重。

    初一站在一棵挺直蒼勁的松柏樹下,垂首凝神看著地面的青草。片刻,身體自發地微微抖動,在這一片無風無聲的死寂中,一向安靜平穩的初一似乎心裡在想著什麼。

    從他身旁的任何一個角度看,無人能猜透這名少年的心思。只是旁人不明瞭,此時的初一不能抬頭,因為一抬面目,人們便會發現他臉上流露的巨大的傷痛。他只能緊緊咬著牙,微微垂首,即使身子在瑟瑟發抖,他也不能讓人看出情緒——這便是隱忍的初一飽嘗的痛苦。

    綠意融融,滿院幽靜,初一想起前世戀人,似是觸景生情,心底在無聲地嘶喊:「老天你為何讓我再活一次!我再次存活又有什麼用!能改變什麼!你讓我離開天嘯在前,又讓我重生無方在後,難道老天爺讓我們不能相守還不夠,還必須生生世世地分離嗎?」

    巨大的痛苦鋪天蓋地地湧來,如此洶湧的悔恨,如此刻骨的相思,讓初一的身形終究抑制不住,踉踉蹌蹌地朝他的住處倒去。等這吞噬人心的疼痛將這個一直冷清的少年擊得潰不成軍時,痛苦的初一為了忍住即將流出的淚水,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耳畔似乎傳來記憶中悠揚悅耳的笛聲,淡淡地遠去了,過了許久,初一模模糊糊地聽得見一聲歎息:「我怕你們生離痛苦啊,我在你熟睡之際將你帶走,又讓他在相思中替你活下去。」這近似喟歎的聲音,讓初一猛然睜開眼睛,只見一股清風正從樹林裡輕輕地穿過。

    諸葛東閣從蒼柏後靜靜轉出來時,初一已不見了蹤影。

    方纔的一切盡然落入東閣的眼底,他在原地稍一遲疑,即便向初一的住處走去。他的步履低緩,帶著一絲猶豫,短短幾丈路,他仿似用了極大的力氣。

    「初一!」行至門外站定,諸葛東閣負手而立,穩穩地開口。

    「在。」

    門悄無聲息地打開,露出了初一平靜的蒼白的臉。

    「明日早起,東院吳總管有請。」

    先生儘管說的客氣,初一明白這話意味著什麼,但他沒有任何異議,只是平靜地答道:「是。」

    諸葛東閣看著這個沉靜的少年,心裡逾發地苦痛,臉上再無平日裡的微笑與鎮定。「初一,你可知道我先前為何刻意阻攔你進莊?只因我覺得和你相識……但你終究闖入辟邪山莊,我努力想改變你被戧殺的結局,所以將你提到了青衣營中……眼下你又被吳總管看中,我再也無法護衛你的周全。」

    東閣沉痛地歎息:「此去前途凶險啊……」

    初一卻是露出笑容:「先生不必掛懷,生死無常,初一自安天命。」

    諸葛聽得如此心下更是淒然,他驀地轉過身,用一種控制平穩的語聲說道:「明日你們一批總管挑選的精良少年會被遣送出海,你們彼此不知對方是誰有何任命,如果成功日後必圖富貴,只是此去定是凶多吉少。」

    初一靜靜地聽著,喜怒絲毫不形於色。又有一股午後的清風吹拂過來,初一的臉掩映在飛揚的髮絲中,逐漸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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