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雲嶂腳步零亂地走在香羅殿的簷廊下,大步振起的明黃色衣袍如秋天戰慄而紛飛的黃葉。(本章由言情小說網
首發)香羅殿中宮人們進進出出,個個形色匆匆,見到段雲嶂,紛紛跪倒。段雲嶂來到皇后寢室門前,心中有些忐忑起來。
這時門內現出華太醫滿是皺紋的臉。華太醫跨出房門,在見到段雲嶂後忙深深弓下身子,卻只是歎了口氣,不說話。門內的屏風後,女子的抽泣聲輕輕響起。
段雲嶂心中更緊張了幾分,振袖入門。繞過了屏風,便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側坐在窗邊,臉上已是滿臉淚痕,見他到來,那人的抽噎微微止住,神情卻茫然而呆滯起來。
他的心,在見到這個人之後,方才緩緩落回原本的位置。
他伸出一隻手,帶著疼惜:「還愣著做什麼,過來。」
那人又呆了一呆,站起身來,迅速走過來,將額頭靠在他肩上。
「白玉她……」她眼淚婆娑,目光仍未離床上躺著的失去知覺的美麗女子。
「朕都知道了。」他安撫地摸著她的頭髮。
頌翔街上,皇后遇刺之事,已傳遍京城。皇后娘娘自威國公府簡車回宮,刺客誤以為馬車內坐的是威國公本人,便選了一個天時地利人和的地點,大膽行刺。刺客武功高強,一劍刺中了馬車中的人,這是數十名百姓親眼所見的。那一劍後,車壁裂開,露出車中的兩名女子,一位是皇后娘娘,一位是皇后娘娘的堂妹,劉白玉。那一劍力道極大,穿透了劉白玉的側腰,她當場便因失血過多而暈厥。那刺客卻也是個有廉恥的,見自己殺錯了人,傷及一個無辜弱女,當場自刎了。
劉白玉被迅速送進宮中,召集多位太醫診治,勉強保住了一條性命,只是到現在都還未醒來。期間金鳳一直在一旁守候,餵藥照看,全是親歷親為。
「太醫說了,白玉的傷雖重,卻不致命,很快就能好起來的。」段雲嶂安慰金鳳。
「可是她現在還未醒來……」金鳳又憂又急,「都是因為我。」
段雲嶂皺眉:「不要這麼說,飛來橫禍,怪不得人。」
金鳳猛烈地搖著頭:「你不明白!出事那一瞬間,是她擋在了我的面前,為我擋了那一劍!」
她從來沒有認為劉白玉是個壞人,可是她至今仍不敢相信,在那電光火石的一霎那,劉白玉竟會不顧自己的性命,替她挨這一劍。(本章由言情小說網WWwCn首發)她以為劉白玉是恨她的,就算沒有恨到非要她死不可的程度,也絕不可能用自己的命去救她的命。
可是,劉白玉救了她,這是事實。
「她救了我的性命。」
段雲嶂沉默一陣:「她是個善良勇敢的好女子。」
金鳳低著頭。劉白玉的舉動讓她徹底混亂了。她原本以為自己對劉白玉的態度是耐心得不能再耐心的,可是現在回憶起來,那耐心不過是表面。她從未將劉白玉當做是一個值得親近的姐妹,從未真正試圖去瞭解她的內心。這樣一個美好的女子,從來都是被人當做一個華美的裝飾,誰曾經全心全意地關懷過她的感受?金鳳忽然明白了,在她之前,劉家的人,和所有的人,都是以一種空洞而無視的態度來對待劉白玉,而金鳳自己,和其他的人並沒有什麼區別。
她覺得,十分愧疚。
「她是一個苦命的女子。」
段雲嶂歎息。
「你知道的,她一直喜歡你。」金鳳的眼神銳利地射在段雲嶂臉上。他莫名地感覺到一絲冷意。
「我勸過她出宮的……」他下意識地解釋。他一直覺得他對劉白玉已經說得十分清楚了,他不能娶她,就是這麼簡單。至於劉白玉心裡的那些歪歪道兒,他不懂也不可能會懂。
金鳳神情有些倦然。
女人心裡的那些繾綣情愫,在男人看來是完全無法理解的。這不知是女人的可悲,還是男人的可悲。
「可是如今我和你……我覺得很對不起她。」
一場飛來橫禍讓她背上了一筆巨大的債。聽起來似乎可笑,可是她卻不得不背。這一場事故,讓她更看清了劉白玉,也更看清了自己。
段雲嶂身子一凜:「你……該不會想讓我納了她吧?」
金鳳懨懨地看他一眼:「除非你真心喜歡她。」
段雲嶂連忙正色道:「我不喜歡她。(請使用Http://
Http://訪問本站)」
金鳳低頭,無精打采地歎了口氣。
段雲嶂將手臂環在他腰間,緊了一緊:「你果然還是不捨得。」
「倒沒有什麼不捨得。」金鳳抿唇,「把你讓給她,於她又有什麼好處。總要讓她有一個好的歸宿。」
「難道我不是好的歸宿麼?」段雲嶂佯怒。
金鳳笑笑,眉宇間卻是愁緒更多。
身後床榻之上,美人如蝶翼一般的睫毛輕輕顫了一顫。
金鳳離宮多日,宮內的諸項事務都需要重新清點,而出了行刺這樣的大事,太后娘娘和徐太妃那裡免不了多問幾句。金鳳分別去解釋了,又寬慰了一番老人家的心。
至於朝堂上,對此事的關注則更加熱烈。皇后遇刺何等大事,儘管刺客已經自刎,刑部和都察院還是將那刺客的祖宗十八代都翻出來了,行刺的原因自然也弄了個一清二楚。
那刺客乃是湖北西陵人,世代習武,原西陵縣令正是那刺客的岳父。湖北道御史馮通不知怎麼和西陵縣令結下了樑子,一紙彈劾呈上,西陵縣令便遭免官。西陵縣令不服,與那刺客一齊上京申訴,不幾日死在了京城。那刺客安葬了岳父,便在威國公府周圍伺機。直至遇上皇后的馬車,見威國公府內眾位貴婦人悉數在門口送行,便理所當然以為車中坐著的人正是劉歇,於是貿然行刺。
卻不知這西陵刺客為什麼又要行刺威國公呢?
刑部命專人至西陵調查,不幾日便傳來消息。原西陵縣令之所以被免官,是因為湖北道御史馮通看上了西陵縣令的女兒,也就是刺客的妻子,強搶了民婦。那翁婿二人想要反抗,便被罷官的罷官,抄沒財產的抄沒財產。馮通還對他們說,那民婦是要送到威國公府給威國公做小妾的。兩人於是一路趕來京城,一方面尋思著告御狀,一方面也想著就算公道要不到,起碼也要想個法兒將女兒和妻子要回來。不料過了幾日,老頭兒卻被賊人暗殺了。那刺客自然想到是威國公派人殺了他的岳丈,奪妻之恨,殺父之仇一齊湧上心頭,於是便鋌而走險。
刑部將這一番說辭當朝陳上,文武百官聽了皆唏噓不已,有幾個情感豐富的,還抹了幾把眼淚。
更有好事者指出,日前威國公曾無理囚禁了居住在他府內的京兆尹魚長崖,雖然稍後便釋放了魚大人,但身為百官之首,濫用私刑,所囚者還是朝廷命官,威國公實在是目無法紀,目無朝綱。該好事者痛心疾首地指出,威國公根本就是社稷之蠹蟲,朝野之禍害。
十餘年來,敢公然從良知和品行上指責威國公的,這還是第一次。
一切的矛頭,都指向了威國公。
威國公對著整個朝廷憤慨的目光,只雲淡風輕地說了一句話:
「威國公府裡,並沒有這麼一個小妾。此事全憑馮通一句話,如何能牽連到本公身上?」
眾臣無語。皇帝陛下高踞殿上,寧靜微笑:「國丈大人的清譽自然重要。此事關係重大,必須要查個清楚。」
劉白玉在暈厥了一天一夜之後,終於緩緩醒轉。因為身子重傷未癒,便一直留在香羅殿養病,而金鳳也更方便貼身照看。對於自己的救命恩人,金鳳自然耐心許多,偶爾也會暗自揣度劉白玉捨身救她是否是有什麼其他的用意,可是受人之恩是事實,別說劉白玉未必心懷它意,就算是帶著算計來演一場戲,金鳳依然還是要感念她的恩德。
劉白玉在香羅殿養傷養了一個多月,才勉強可以下地。這期間太后和徐太妃,以及其他的公主夫人們都前來探望過,段雲嶂也來談問過幾次,在段雲嶂面前,劉白玉卻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現,只像對待其他人一般,淡薄有禮。金鳳看在眼裡,微微驚奇。
身子好下來後,金鳳便張羅著送劉白玉回亭羅殿。於是熱心地坐在劉白玉窗邊,商量要順便添些新的用度,哪些新採集的藥材要一併送回去。她自己絮絮地說了許久,未注意到劉白玉已自己披著外衣從床上緩緩坐起。
「妹妹。」劉白玉道。
「嗯?」金鳳下意識地應了一聲。
劉白玉端詳著自己瘦削的手腕,腕上曲折的紫紅色血脈,透過玉色的透明肌膚顯現出來,有一種詭異的美感。
「妹妹,我想出宮了。」
金鳳愣住。
「你說什麼?」
劉白玉神情有些蒼白,唇角卻浮上一抹清淡的笑意,略略偏過頭的樣子,讓金鳳想起了第一次見她時,那個紙窗前托著玉淨瓶的無瑕少女。
「我說,我想出宮呢。」
金鳳張了張嘴。
劉白玉宛轉地歎息了一聲:「怎麼了,妹妹,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麼?」
金鳳沉默。她忽然覺得心裡有些隱隱的痛楚,甚至,她覺得有些厭惡起自己來。從妹妹到姐姐,從姐姐又到妹妹,劉白玉經歷了一場多麼可笑的夢魘,而金鳳自己,難道不是一樣麼?
「我希望的,不僅僅是讓你出宮而已。我想知道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今後……妹妹,其實你是對的。今後無論怎樣,也比留在宮裡好。」
「……姐姐,要回威國公府麼?」
劉白玉淡淡地搖首:「京郊有一家景修庵,送我去那裡吧。」
金鳳一驚:「你要出家?」
見金鳳臉上緊張的神情,劉白玉淺笑出聲:「怎麼會呢。只是有許多東西,需要想清楚。這些年來,始終渾渾噩噩的,不知道過的是什麼日子。」
金鳳鬆了一口氣。
想了想,始終難以相信劉白玉為何忽然對一切都放開了,可是看她臉上的神情,雖然憔悴孤苦,眸中卻展露了一絲明亮的生機。
囁嚅了一陣,金鳳終於忍不住心中連日來的疑問,問道:「那日在馬車裡,你究竟為什麼救我?」
「救你?」劉白玉像是聽到了什麼奇特的事情,冷笑起來,「我為什麼要救你?」
「可是你明明撲過來……」
「我在車中聽見外頭刀劍的聲音,緊張害怕,便沒坐穩,摔了一跤,怎料剛好摔到了劍尖上。也是我自己命薄。」劉白玉斂了斂睫毛,又抬眼直視金鳳,眸中是毋庸置疑的明確。「難道你以為,我會捨了自己的命,去救你麼?」
「……」金鳳語塞。半晌,終於只鬱鬱道:「你好好休息吧。」轉身離去。
在她身後,劉白玉頹然盯著帳頂,慢慢擁緊了衾被。
為什麼要救她呢?
只是那一霎那,忽然不希望這個又黑又胖,還搶了她後位,搶了她所愛的男人的妹妹死去。如果連她都死了,這世上還會有誰,把她當做一個真正的人,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