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麼覺得我們像是逃難的災民?」金鳳吐了一口口水,口中混雜著泥土。
段雲嶂從她頭上揀下一片樹葉:「這才是患難夫妻啊。」
金鳳也踮起腳尖,用袖緣擦拭著他臉上的汗污,不料自己袖上原本就沾了泥土,只有越擦越髒。兩人對視一眼,雙雙大笑。十餘年宮闈生活,從來沒見過對方如此狼狽。
段雲嶂囑咐過老獄卒,命他拿了他的隨身飾物去吏部尚書府上找柴鐵舟,並約了柴鐵舟在京城往西三里外翠雲亭相見。兩人出了城門……不,出了狗洞繼續西行,走了約莫二里路,便遇上一戶農家。這時金鳳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段雲嶂也有些飢餓,便進了這戶農家討些飯吃。
農家的主人是一對慈祥的中年夫婦,見兩人衣著不俗卻如此狼狽,二話沒說便送上了煎餅和小米粥,雖然不算十分可口,果腹卻足夠了。金鳳欲將小指上的金指環拿下來送給主人家,被段雲嶂狠狠瞪了一眼。
「那天晚上找得這樣辛苦,怎麼能隨便送人?」
金鳳訕訕地收回手,只見段雲嶂將自己腰上的玉珮扯下來。
「那是太后娘娘去年特地命人打的……」
「你不說便行。咱們回去再打一個一模一樣的。」
金鳳無語,於是埋頭專心喝粥。
當家的大嬸收了玉珮,喜滋滋地道:「年輕人,一看你們倆就知道是大戶人家的孩子,是私奔出來的吧?」
金鳳一口米粥噴了出來。
段雲嶂不動聲色地替她擦著臉。
中年大叔將大嬸的腰肢一摟,笑道:「你們放心,我們絕對不會去報官的,實不相瞞,當年我們倆……嘿嘿,也是私奔出來的。」
「咳咳……」這回米粥直接鑽到了鼻子裡。
「大嬸,我們不是……」金鳳欲解釋。
「哎呀呀,害羞個啥,我看你這姑娘也不是個扭捏的性子呀。小伙子,你眼光不錯,找老婆就得找這樣的,瞧瞧這身段!」大嬸口中嘖嘖做聲,忽地伸手拍了一下金鳳的屁股,「啊喲喲,真是好有彈性喲。小伙子,你有福咯!」
「我……」金鳳捂著屁股,欲哭無淚。
段雲嶂唇角高高地勾起,認真地打量了一番金鳳的屁股:「大嬸說的真是有道理。」
金鳳怒瞪他,他一臉無辜地低頭喝粥。
大嬸笑得更歡了:「看這小兩口,還打情罵俏咧。老頭子啊,可不就像我們當年麼?」
大叔摸著下巴:「像,嘿嘿,像。」
大嬸瞧著眼前的一對,越看越喜歡,忍不住道:「我看你們倆啊,索性就在我這把喜事辦了吧?大嬸我別的愛好沒有,最愛給人辦喜事。」
「辦喜事?」
「是啊!現成的大紅蠟燭,前村兒二妞成親時用剩下的,還有大嬸我當年成親時用的紅蓋頭,上頭還繡著水鴨子咧!」
金鳳幾乎要眼淚汪汪了:「大嬸,您的愛好真是特別……」
「不客氣,不客氣。」
「大嬸……」金鳳終於決定不能放任大嬸這麼自由地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了,正要出言打破大嬸的美夢,卻被段雲嶂一把抓住了手。
「大嬸,」段雲嶂臉上佈滿懇切,「那就辛苦您了。」
「哈?」金鳳圓睜了眼睛,「誰說要跟你成親了!」
段雲嶂一把握住她兩隻揮舞的小肥手:「大嬸,她就交給您打理了。」
「……」金鳳氣急,偏又睜不開他的桎梏,索性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段雲嶂輕輕地「嘶」了一聲。
「大嬸,您看,這丫頭就是這麼不害臊。」
大嬸呵呵地笑:「看著你們小兩口,大嬸我就想回到了青蔥少女的時候啊……」
金鳳終於無言了,被大嬸連推帶搡地弄進了裡屋。
段雲嶂看著她們的背影,眼睛裡有一種奇異的神色在閃爍。
金鳳坐在裡屋一面粗糙的小銅鏡前面,任憑大嬸擺佈。
「姑娘啊,你這頭髮真是好,真是好。」大嬸一邊為她梳發,一邊讚歎道。
金鳳安靜地垂著眼眸,將雙手平放在雙膝上,心裡亂七八糟地想著什麼。
過了許久,她終於出聲:
「大嬸。」
「哎。」
「其實……我和他是娃娃親,十年前就成親了。」
「啊?」大嬸一愣,梳發的動作停頓下來,一縷髮絲從指間瀉出,落在金鳳鬢邊。
「他今天想和我再成一回親,是沒有道理的。除非……除非他是為了收賣我的心。」
大嬸臉上茫然,而後又笑開了:「這還不夠麼,一個男人,肯為了得到你的心做這麼多的事情……」
「不是這樣的。」金鳳苦笑,「他和我爹……有一些不愉快,碰巧又被我發現他背著我爹做一些對我爹不太好的事情。他……大概是怕我把那些事告訴我爹,便來了這麼一出。」
大嬸默然了,良久才道:「你們這些大戶人家的事情,還真是麻煩。」
「可不是。」金鳳歎氣。
「可是吧,大嬸我還是覺得,你想得太多了。我看那小伙子對你是真心的,在你面前一舉一動都小心翼翼的咧,生怕讓你不高興了似的。」
「會麼?」
「是呀。」大嬸口中一邊念叨,一邊又將金鳳的頭髮都攏起來,「姑娘啊,有句話怎麼說的來著,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金鳳胸口微震。
「何況,你也喜歡他,是不是?」
「我……也喜歡他?」金鳳喃喃地重複。
「難道不是嗎?如果你不喜歡他,怎麼會跟著他走這麼遠?」
金鳳怔忡了。
窗外,天已明亮。
段雲嶂胸口紮了朵灰突突的紅花,屏息等著裡屋的女人們出來。忽然他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成什麼親呢?不是十年前就成過親了麼?
可是十年前,他不過是一個傻里傻氣的孩童,她也不過是一個單純善良的女娃。他們,都是任人擺佈的棋子。那一場婚禮像是一場鬧劇,他酒醉,又醒來,看到一個黑米糰子一樣的新娘,不得不說,心裡是極度不忿的。他從來沒有覺得那是一場婚禮,只覺得那是強加在他身上的一個笑柄。
如今回憶起來,心中卻有隱隱的溫暖。那是他們的初次相遇啊。
當大嬸提出要為他們辦一場婚禮的時候,他忽然覺得,這話扎扎實實地說到了他心裡去。
也許他是需要一場婚禮,來確認她劉黑胖是他段雲嶂的妻子。
所以,他瞅了瞅胸前的紅花,可笑就可笑吧。他甘之如飴。
「小子啊,」大叔站在他身旁,哥倆好地拍上他的肩膀,「其實什麼婚禮呀,拜堂呀,都是他們女人喜歡的玩意兒,照我看也沒什麼意思。」大叔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洞房花燭夜才是關鍵啊關鍵。」
段雲嶂微怔。
「小子,」大叔上下打量他一番,「你這個體力,還夠用麼?」
「……」段雲嶂面皮下浮現了可疑的紅暈。
「絕對夠用!」他的回答擲地有聲。
裡屋的簾子一掀,大嬸喜氣洋洋地攙著新娘子出來了。
新娘子的衣衫還是原先的衣衫,不過頭上覆了一塊耀眼的紅蓋頭,兩綹烏髮自蓋頭裡露出來,垂在胸前,引人無限遐想。
段雲嶂忽然緊張起來。那是黑胖麼,會不會他掀開蓋頭以後,發現是另一個女人?
他忍不住喚了一聲:「黑胖?」
蓋頭裡,金鳳輕輕「嗯」了一聲。
段雲嶂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是她,沒錯。
這腰身,這手指,這聲音,除了她還能有誰。
大嬸橫了他一眼:「誰讓你跟新娘子說話的?」
兩人並排站在門檻裡頭,面對著朗朗青天。
「一拜天地!」大叔中氣十足地喊了一嗓子。
兩人款款拜下。
「二拜……呃,高堂不在,繼續拜天地吧。」大叔憨笑。
段雲嶂聽到身邊蓋頭裡輕微的抽氣聲。他終於忍不住了,伸手扯住一方袖子,捏了捏袖中的手。
圓潤光滑。
那手快速地縮回袖子裡去了。
段雲嶂笑了,帶著一種莫名的竊喜。
「夫妻交拜!」
兩人轉身面對著面,義無反顧地拜了下去。
段雲嶂情不自禁地想像她在蓋頭下的神情,那眉眼,必是如秋水一般明朗。
不等大叔說話,他主動握住金鳳的手,不讓她有任何掙開的機會。
「黑胖,」他隔著蓋頭靠在她耳邊,「咱們洞房吧。」
金鳳顫抖了一下,復又歸於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