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金鳳身著寢衣,坐在菱花鏡前。
「娘娘,不是奴婢說,您這一頭秀髮真是太美了。」風月以手捧著金鳳散下來的長髮,真心實意地稱讚。
金鳳淡淡地掃了一眼鏡中的自己:「也就是這一點長處了。」
風月見她怏怏不樂,忍不住道:「娘娘,小說不過是小說嘛。就算《囚心孽緣》裡的女角兒最後死在神仙手上,您也不用難過成這樣啊。」
金鳳幽幽地歎了口氣:「你不明白的。」
風月撇了撇嘴:「奴婢有什麼不明白的?您呀,是因為皇上要納妃的事而難過吧?」
金鳳看她一眼,原本想再回她一句「你不明白的」,可是話到了嘴邊,卻又成了歎息。
「父親,皇上,太后,周老師,呂大尚書,劉白玉,還有素方,甚至是你,都有自己的一顆本心。你們好像永遠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為什麼我,卻找不到自己的那一顆本心在哪裡。」
「娘娘,您平日裡一直掛在嘴邊兒的,您說,您要做一個好皇后。」
「好皇后?」
「是啊。如今這宮裡頭上上下下哪件事不需要您操心?當初風月這條命,也是您救下來的。您功德無量呢。」
「這麼說,我還有點用處?」
「那是自然!」風月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娘娘,本心有個屁用,吃飽喝好才最重要。」
金鳳嘿嘿笑起來:「可不是,本心有個屁用。」她捧起一碗蓮子羹,瞄著那煨軟了的半邊蓮子在濃稠的銀耳羹湯裡兜兜轉轉,一不小心便沉下去不見了。
一口蓮子羹下肚,有宮女來報,說軒羅殿裡的小孫子公公遣人求見。
金鳳怔了半晌,這才喚那人進來。
那人也是段雲嶂身邊的,看上去眼熟得很。
「小的小潘子,叩見皇后娘娘。」小潘子在金鳳的打量下緊張地嚥著口水。
「這麼晚了有什麼事?」
小潘子偷覷了一眼皇后娘娘的臉色,撲通一聲跪下大哭起來:「娘娘啊,小孫子公公和小的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既不敢去上報太后,也不敢讓其他人知道,只能來找皇后娘娘您了……」
金鳳嚇了一跳:「你慢慢說,究竟是什麼事?總不至於皇上病重了吧?」
小潘子的哭聲戛然而止:「那倒不至於。」
金鳳喘了一口氣。
「娘娘,皇上在太液池的亭子裡喝醉了,現下正……正撒酒瘋呢!」
「……你說什麼?」
「撒……酒瘋。」
「不可能啊,皇上自從大婚之後就再也沒喝醉過了。況且皇上喝醉了分明是倒頭就睡的……」
「娘娘……這都什麼時候了……皇上抱著亭柱,說要往下跳呢!」
手腕一個不穩,盛蓮子羹的瓷碗被她啪地反扣在桌面上。金鳳認命地歎氣:「本宮知道了。」
金鳳原本還奇怪,小潘子怎麼有這麼大的膽子,敢說皇帝在撒酒瘋。可是當她到了太液池才發現,說段雲嶂撒酒瘋,實在是很照顧他的面子了。
皇帝陛下此刻正抱著一根柱子,一腳懸空,拎著酒壺繞著柱子轉圈,口中唸唸有詞: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兩個黃鸝鳴翠柳……小憐玉體橫陳夜……香蕊暗陳花綻,翠腰羞對幽燈……」
金鳳深吸了一口氣:「皇上這樣多久了?」
守在亭子口的小孫子淚水漣漣:「快一個時辰了。不肯回宮,只是要酒喝,再就是不停地念詩……娘娘,皇上念的都是什麼詩啊,什麼吮花蕊,什麼牙床,什麼玉壺……」
「行了!」金鳳咳了幾聲,狠狠地剜了段雲嶂一眼。「小孫子,你帶著內侍們暫且避一避。」
「娘娘……萬一出個什麼事……」
金鳳冷笑:「咱們家皇上不知多麼戀棧紅塵呢,怎麼會出事?」
小孫子還待說什麼,卻被皇后娘娘刀鋒一樣的眼神紮了一下。他打了個哆嗦,喏喏退下了。
從前沒看出來,隨和的皇后娘娘發起火來這麼可怕……
閒人散盡,金鳳踱進亭內,一把把段雲嶂手裡的酒壺奪下來。
段雲嶂正搖頭晃腦轉圈得興起,猛然被人奪了酒壺,正待出聲謾罵,卻看到他的小皇后氣勢洶洶地一手叉腰,站在他面前。
段雲嶂靜了半晌,嘿嘿地笑了,伸出雙手去捏金鳳的臉:「小、黑胖……嘿嘿,小黑胖……」
金鳳躲閃不及,一張飽滿的臉蛋已經陷落在狼爪中,被毫不溫柔地捏來捏去,頓時兩腮上浮起濃重的紅暈。
「皇上……你住手……」金鳳掙扎著吐出幾個字,卻在段雲嶂大手的蹂躪下支離破碎。
皇帝陛下作為玉樹臨風、文武雙全的少年天子,可謂是完美無缺,唯一的一個缺點,就是酒量不好。據皇叔攏月王爺總結,皇帝陛下之所以酒量不好,是因為第一次醉酒之後受了驚嚇所引發的後遺症。至於是受了誰的驚嚇,如何受的驚嚇,攏月王爺沒有細說,眾人卻也都心知肚明。
這些年來皇帝陛下一直謹慎地避免醉酒的情況發生,即使是在不得不飲酒的情況下,皇帝陛下也只是小酌一兩杯,從不過量。
卻原來,堂堂天子酒醉之後是這麼沒有酒品的人。金鳳好不容易從段雲嶂魔掌下掙脫,撫著被捏腫的臉,憤怒地想。
段雲嶂的醉眼瞅了她一陣,僵硬地撇開臉。他一揮袖子站上石桌,任夜風將他髮絲吹得恣意飛揚。
「大江東去浪淘盡!」皇帝陛下吟道。
「洞口陽春淺復深!」皇帝陛下再吟。
金鳳實在聽不下去了,一把把他從石桌上拉下來。身為人君,喝醉了酒就大念淫詩,還搭配著念,簡直是……豈有此理!
「段雲嶂,你給我滾下來!」皇后娘娘怒咆。
段雲嶂瞅著她,哈哈一笑:「喲,這不是桃花嬤嬤麼?」
「……」皇后娘娘的臉青了。
「桃花嬤嬤,有上好女兒紅,來一壺。」
「嬤嬤,你又胖了。」
「……」
「嬤嬤,你可知這萬里江山,也不如苔影秋月,百般榮華,也不及一人知心?」
金鳳一愣。
段雲嶂臉上十分苦惱的樣子,慢慢從石桌上爬下來,在亭子一角坐好:「嬤嬤,我有時候真想尋一荒山隱居,吟詩作畫,務農讀書,了此殘生。正所謂采菊東籬下,悠然……」
「嬤,嬤,摸你個頭!」
「啪」的一聲,清脆地在亭中迴響了許久。
皇后娘娘給了皇帝陛下一耳光。
段雲嶂偏著臉,呆若木雞。
「你……你敢打朕?」醉意氤氳的眸子危險地瞇了起來,那一巴掌把他的理智直接從宜春院扇回了這池上亭。
金鳳也呆住了。她怔怔瞧著自己的手。瞧了一會兒,仰臉面無表情地道:
「皇上,你不覺得可恥麼?」
「你去採菊東籬下了,誰來為你受該受的苦,解該解的難?」
段雲嶂先是一怔,而後漠然:「你不必激我,江山離了我,依然是江山。」
金鳳靜靜地看他。
「你說得對。」
她吐字清晰,嗓音中卻有什麼難以自抑的東西要洶湧出來。
這江山,就是段雲嶂的本心。他並非心甘情願,可那皇家的烙印早已深深刻入他骨髓裡。如果不是這樣,他不會如一頭驕傲的嘲風一樣孤獨而堅定地守在段家王朝的王座上,如果不是這樣,他不會為了呂大尚書而放棄自己納妃的自由,如果不是這樣,他也不會痛苦。
「可是你離了江山,就不再是你了。」
段雲嶂沉默了。
這一生平和的小黑胖,如何能明白他的心情?她那麼逆來順受,從來不需要面臨像他這樣的抉擇。
冰冷的夜風吹來,他清醒了大半。
「你懂什麼?別人加諸你身上的不公,你可曾抗爭過?你可曾為了什麼人而努力過?你沒有。你如何明白我的心情?」
金鳳被他問住。是啊,她不懂段雲嶂。一直以來都是段雲嶂在照顧她,她何嘗為他做過什麼。她是風浪中一葉浮萍,勉強靠岸已是不易,偶爾調戲一下浪中魚蝦便覺十分愜意。而他生來就要是海中瑞獸,要力挽狂瀾,要讓那迷霧散去,要將那浪尖剷平。
劉大夫人說,每個男人在一生中,都會有極其潦倒和自我厭棄的時候,只要過了這個坎兒……
只要過了這個坎兒。
那麼她也不介意作為浮萍,為瑞獸梳理一下毛皮。
她拉起段雲嶂的手:「我信你。我信你無論想做什麼,都一定做得成。江山也好,佳人也好,慢慢來,終究有一天是你的。」她懇切得幾乎以為自己要哭出來。
「你信我?劉黑胖,你的相信,值幾個錢?」段雲嶂卻不買賬,只鄙夷地冷笑。
金鳳沒有被他的冷笑嚇倒,在這樣的情境下她莫名地燃起了些鬥志,越挫越勇。她默默撩起狐皮的大氅,一腳踩上亭子的邊緣。
段雲嶂愣住:「你要做什麼?」
金鳳恍若未聞,扶著亭柱將另一隻腳也踏了上來。只消向前一挪,她便會跌入結著薄冰的太液池中。
她對段雲嶂一直存著一份虧欠感,是因為他百般的袒護麼?或者是因為那雪地裡馬背上套在她手腕上的木鐲?又或者,是因為多年前在魏太傅堂上掩護她的那一句話。她想她是敬重這個少年的,他正直而磊落,卻不迂腐。他比她勇敢,比她強大。
「段雲嶂,你被迫娶我,又被迫捨棄你的心上人。這些不是我的罪過,可是你要恨我,卻也是理所應當的。不過我知道,此刻我若是跳下太液池,你依然會救我。這就是我對你的信任。」她瞄了瞄還漂著些浮冰的水面,心中有些發怵,腦子卻開始發熱。
段雲嶂的臉白了幾分:「劉黑胖,你瘋了麼?」
金鳳強撐一股氣勢站在高處,臉上的神情凜然不可侵犯。
「我讓你看看,我的相信,值幾個錢。」
他不是說她不曉得努力也不曉得抗爭麼,她就抗爭一回給他看看。
咚的一聲,太液池上的薄冰碎了,水花四濺,而亭中,只剩下段雲嶂一人。
皇帝陛下因醉酒而略有些昏沉的腦子,足足反應了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
池上的夜風再度給他的神智增添了一絲清明。段雲嶂慌了,連忙衝到亭邊:「黑胖?」
池中並沒有人頭浮上來。
段雲嶂當機立斷,脫下外袍便跳進池中。寒冬臘月,池水冰寒刺骨,他入水的那一霎那,險些窒息。
然而他無暇顧及許多。他的心被巨大的恐慌佔據。如果小黑胖死了,該怎麼辦?
如果小黑胖不在了,怎麼辦?
這世上有不計其數的帝王將相,才子佳人。而劉黑胖,只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