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很生氣。
賠了錢,收拾了犯罪現場,另外將岳母大人平安送回小院,皇帝陛下將犯婦——老婆一名,犯人——小弟一名拎回大內皇宮。
這才是真正的叔可忍,嫂不可忍。
反了天了。
皇帝陛下在軒羅殿裡來來回回踱了好幾圈,都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表達自己內心的憤怒。而他做了這麼多年皇帝,最大的的心得之一就是:找不到話說的時候,最好是保持沉默。
於是皇帝陛下繼續踱步。
段雲重在底下跪得久了,終於忍不住抬頭小聲道:「皇兄,臣弟可以回去了麼?」
段雲嶂一個利眼掃過去,段雲重立刻乖順地低頭。
倒是跪在他身邊的金鳳輕輕說了一句:「雲重,你就先回去吧。」
皇帝陛下勃然大怒:「朕什麼時候允許他回去了?」
金鳳無畏地仰頭看他:「皇上,閭王若是留宿宮裡,您就不怕太后問起原因?」
「你……」段雲嶂恨得牙根直癢,他怕太后問起原因?要不是這小黑胖拐了段雲重擅自出宮,他怎麼會怕太后問起原因?
為什麼這死黑胖還像沒事人一樣?
段雲嶂握緊拳頭往案上捶了又捶,終於道:「你,先回去!」
段雲重如蒙大赦地告退,一路狂奔出宮,估計三個月內是不會在宮裡出現了。
段雲嶂又在殿中踱了幾圈,而金鳳卻好好地跪在下面,沒有再出聲了。
終於,段雲嶂停了下來。他看向下方跪著的小黑胖,覺得自己心中勉強恢復了祥和。
「皇后,隨朕到太液池邊走走吧。」
金鳳恭敬垂首:「是,皇上。」。
這一夜,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在太液池邊,促膝談心。
至於他們究竟談了什麼……
啊,我們不妨先說說,太液池這個東西,是個什麼東西。
太液池是段雲嶂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在深宮裡挖的一個大池子,池子裡漂了三個小島,一個叫蓬萊,一個叫方丈,一個叫瀛洲。池子裡的水引自渭水,不錯,就是姜子牙釣周公姬旦他爹的那個水。
總而言之,太液池是一個仙氣杳杳的地方,起碼,段雲嶂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希望它是個仙氣杳杳的地方。
於是,池子裡必然要種上蓮花,池底必然要有許多的淤泥。
太液池,就是這麼一個東西。
池上雖然未必仙氣杳杳,卻也的確是水氣濛濛,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就在瀛洲小島上,在濛濛水氣中,面對面蹲下來。
「皇后,你是否對朕有什麼不滿?」
「臣妾不敢。」
「那麼私自出宮,破壞婚宴,還教唆閭王同犯,這些都是怎麼回事?」段雲嶂望定了金鳳,「皇后,你要給朕一個解釋。」
「臣妾沒有解釋,單憑皇上責罰。」
「……」段雲嶂滿腔的怒氣都化作了頹然,他忽然覺得,他這個皇帝,在小黑胖眼裡興許連個屁都不是。
她就這麼自然地恢復了溫良恭儉讓的姿態,彷彿之前那個在無辜百姓家中打砸搶,還罵粗話的小黑胖不是她。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這死黑胖的順從都是假象,可是明明被看出來是假象,還維持得這麼自然,這女人真是魔鬼。
「朕知道,朕喜歡白玉,你是不開心的。」一個不留神,真心話便直直地從段雲嶂口中溜了出來。
然而也只有真話,能夠敲中這黑胖的軟肋。
果然,金鳳訝異地看了他一眼。
段雲嶂頓了一頓:「皇后,其實你心裡的苦朕都明白。」
「皇上,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段雲嶂深情款款地握住了她的肩膀:「皇后,朕想清楚了,你畢竟是朕的結髮妻子,就算你又黑,又胖,又陰險,又膽小,朕也不應該嫌棄你。」
陰霾,終於在金鳳的雙眼裡匯聚起來。
「皇上,您是想激怒臣妾麼?」
段雲嶂義正辭嚴地搖頭:「皇后,朕只是要你看清你的處境。無論是從才情來看,還是從容貌來看,你和白玉,那都是天壤之別,天壤之別啊……」他一時興起,伸手將她的下巴抬起,只覺得她下巴上圓圓的一坨肉,觸感十分光滑,於是,又忍不住捏了一下。
金鳳渾身一僵,身體已先於大腦做出了反應,雙手狠狠往前一推。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
皇帝陛下就這樣一跤栽進了太液池裡。
啊,您已經知道了太液池是個什麼東西,那麼您想必也猜得到,皇帝陛下栽下去以後,會變成個什麼東西了。
阿彌陀佛。
太液池水透心涼,段雲嶂在池水裡翻了幾個觔斗,終於把腦袋露出了水面。他吐了一口泥水:
「劉、黑、胖!」
劉黑胖已經芳蹤杳然……
金鳳做下了這天理不容的事情之後,立即鼠竄回了香羅殿。
逃離現場之前,她沒有忘記回頭確認,皇帝陛下的確是一瘸一拐地踩著污泥,裹著污泥,上岸了。
這是一雙多麼偉大的手啊,居然活活地將皇帝陛下推下了太液池。金鳳十分崇敬地欣賞著自己十根小棒槌一樣的手指。
她想,最遲明天一早,或者就是今晚,太后娘娘就會左手白骨爪,右手執金釵,飄進香羅殿,捅進她的心臟。屆時,她的腦袋也好,手指也要,都要和她永別了。
敢把皇帝推下水,的確是玩命啊。
啊,這樣說來,太后娘娘的金釵至今沒有尋到,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金鳳坐在香羅殿裡,頭一回徹底沒了主意。她想,皇后是做不下去了,親爹估計也不會為她求情,或者命好一點,會被關進冷宮吧?反正在世人眼裡,她遲早也是要被關進冷宮的。
關進冷宮,或者就能夠逃脫太后娘娘的剝削與壓迫,也不是沒有好處。
可是萬一一個不好,太后娘娘決定將她推出午門斬首……
她可憐的娘啊,要怎麼活下去?
難道真的是紅顏薄命麼?不,黑胖不相信眼淚。
金鳳喘了幾口氣,終於發現面前跪著一個人。
「素方?」
素方垂首跪著:「娘娘,奴婢有罪。」
金鳳扶額:「是本宮有罪。」
素方抬頭:「娘娘的罪,就是奴婢的罪。奴婢照顧不周,甘願受罰,依律當杖責二十,請娘娘示下。」
金鳳傻眼了,連忙去扶素方:「杖責二十,你非去了半條命不可。主子闖出來的禍,不一定要奴婢來承擔的,你不要怕。」
素方卻不肯起來:「太后娘娘知道了此事,必定要罰素方的。與其等太后娘娘責罰,不如娘娘您現在就動手吧。」
金鳳從來沒有見過素方這樣固執。她收回雙手,思忖了一陣。
「素方,你可是有什麼心裡話要說?」
素方看了她一眼,什麼也沒有說。
金鳳於是苦笑:「素方,我知道,你是太后娘娘派來監視我的,可是你從來沒有在太后娘娘面前說過我半句壞話。如今,我這個皇后當不當的下去,已經很難說了,你還有什麼可顧忌的?」
素方低著頭。
「素方,」金鳳歎息,「你是生我的氣麼?氣我擅自出宮,連累了你?」
過了許久,素方終於緩緩抬頭,將一雙亮如星辰一樣的眸子看定了金鳳。
「娘娘,再過兩個月,素方就要出宮了。」
金鳳一愣。
是啊,素方的確到了出宮的年紀了。她忙著招募新宮人的事情,卻忘了身邊的這個舊宮人,馬上就要離開了。
金鳳心裡有些難過,又有些苦澀。她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出宮,是件好事。」
素方卻深深地向金鳳磕了一個頭:「娘娘是個好心的人,明知素方是太后的人,卻既沒有拉攏也沒有逼迫,沒有讓素方難做。」
金風擦汗:「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拉攏和逼迫,這兩樣我都玩不起。」
素方笑笑:「素方不能長伴在娘娘左右了,可是有些話,卻不得不說。」
「你說。」
「素方侍候娘娘已經四年了。看得出來,娘娘聰慧又識大體,是這後宮裡難得的明白人。可是只有一樣,娘娘還不清楚。」
「哪一樣?」
素方的臉龐上透出莊重的光芒:「娘娘,四年前您踏上鳳輦的那一刻起,您就沒有回頭路了。擺在您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將別人踩在腳下,和被別人踩在腳下。想要置身事外,那是不可能的。」
金鳳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娘娘,聰明如您,應該明白這個道理。至於您心裡那些僥倖的,異想天開的想法,還是忘了吧。像今日擅自出宮之事,今後再不可有。」素方鄭重其事地道。
金鳳沉默了。
全天下的人都不把她當做皇后看,可是素方卻告訴她,無論如何,她自己必須要當好這個皇后,否則,就只有死路一條。
或者,素方是對的。
半晌,她幽幽地冒出一句:
「素方,你知道怎麼熬人參雞湯麼?」
「呃?」
「皇上受了寒,作為模範妻子,應該要親手做碗雞湯送過去吧?」
素方怔住:「皇上怎麼會受了寒?」
金鳳嘿嘿乾笑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