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星沉,天際微曦。
顧家那數輛車在一間茶寮旁緩緩的停了下來,車伕敲開了門,讓賣茶的那對老夫婦燒了水來,眾人淨臉漱口,再釅釅的泡上一壺茶,美景就捧出了一食盒隨車帶的糕點,讓大伙將就著吃些墊饑。
顧熙然看看哭腫了眼睛的杜母和雲姨娘,這才微微笑道:「恭喜你們母女團圓。」
杜母張了口,眼淚又止不住的流出來,但不是傷心,而是喜到了極點,她一邊抹淚,一邊用愛憐的目光注視著雲姨娘,感歎道:「再沒想到會有這一天……」
「娘。」雲姨娘要比她鎮定一些,挑了塊核桃糕遞到了她的手裡:「先吃些東西吧。」
杜母哪有吃的心思,堆積了十來年的苦楚和重逢的歡喜,讓她生出一種極度想要傾訴的慾望,也只有不停口的說,她才能壓抑下那份坐立不安的興奮,於是這麼多年來的輾轉尋覓,希望失望,都化作了言語,從她口中泊泊道出。
說到最後,她顫抖著手遞了一方帕子給舒歡:「就是這帕子,她被拐走那日捉在手裡玩的,待我忙完了手頭的事尋出門去,就找不見她了,隔壁的劉大媽說先前還瞧她蹲在門首數帕子上梅花的,眼錯不見就沒了影……」
舒歡接過,見是一方白緞帕,看來杜母從前的家世還算不錯。
帕子一角繡著紅梅,繡活很精緻,只是這麼多年過去了,紅梅的鮮艷早就退去,帕上還有多處磨損和洗不去的髒污,泛出了歲月特有的黯黃色澤。
杜母還在歎息:「這帕子就算燒成灰我也認得出來難為她這孩子,這麼多年了,竟然還一直留著……要知道,她那年才三歲……」
眾人在旁聽著,都默然無言。
這種感受他們能體會,但沒有切膚之痛,只覺得任何言語說出來都顯得有些輕飄而蒼白,倒是杜母忽然想起了什麼,撐起身來,對著舒歡和顧熙然就要下拜,哀哀道:「我就只有這麼一個女兒,還求二爺和二奶奶,瞧在她自幼吃盡苦頭的份上,日後好生待她」
這是慎重托付的意思,但教舒歡和顧熙然十分為難,他倆都是半道上穿來的,要頂著原主的身份過活已經很艱難了,再要替原主背上一堆沉重麻煩之極的責任和包袱,那還不如死了算了,何況雲姨娘是命苦,但沒有因為她命苦,別人就該無條件對她好的道理。
舒歡先上前將杜母扶起,顧熙然沉吟道:「您的意思,杜師父方纔已然轉達過了,我就一句話,她要留在顧家,吃穿用度虧不了她,但別的事請恕我無法辦到,她只能寂然一生,若是想尋人另嫁,回頭我就將賣身契奉還,再替她添一筆嫁妝。」
字字句句,清晰入耳。
儘管車伕和丫鬟都不在近前,聽見這番話時,雲姨娘還是覺得再沒臉見人了,緊咬著唇,低下了頭去。
她其實早就不抱任何指望了,但忘情何其難,仍然會傷心。
杜母微張了張口,沒想到他竟將話說得如此直白而毫無轉圜餘地,不覺望向舒歡,求懇道:「二奶奶……我知道你們夫妻伉儷情深,不求別的,只求讓她生養個孩兒下來,將來也好有個給她做伴,替她燒紙的人……」
舒歡聽她說的淒楚,心下也有些悱然,但她有她的底線,這件事萬萬不能
顧熙然怕她為難,在旁先搶道:「抱歉,是我不願意……」
他還待再說,已被舒歡止住。
舒歡望著杜母,堅定的搖了搖頭:「杜媽媽,世上的路有千萬條,此路不通就另換一條,嫣娘仍是完璧之身,正好趁著青春年少另覓良人,您何必讓她蹉跎孤苦一世?」『
杜母瞪大了眼睛,吃驚之極:「你說她還是……還是完璧之身?」
舒歡還未答言,雲姨娘已尷尬得抬不起頭了,扯住杜母就走:「娘,時辰不早了,咱們還要趕路,這些事回頭閒了再說吧」
眼望著杜母一步三回顧的被雲姨娘拖回了車上,杜秋斜睨了顧熙然兩眼:「當真?」
顧熙然坦然的回望過去:「你說呢?」
杜秋點了點頭:「很好,我再勸勸去。」
顧熙然苦笑不已,原來穿越到古代,不想當種馬男,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紀丹青在旁溫和一笑,喚了聲:「二爺。」
「怎麼?」
「今後若需什麼藥物,儘管開口。」
顧熙然微怔,待到勃然大怒要反駁回去時,紀丹青已然返身上車。
見他走遠,舒歡再憋不住,噴笑出聲,換來的卻是顧熙然沒好氣的斜斜一睨:「娘子」
「啊?」舒歡覺察不妙,急忙忍笑。
顧熙然似笑非笑道:「咱們今晚床前人成雙吧?」
舒歡一時沒反應過來,也怔了,但隨即就想起了詩的後三句,出自大名鼎鼎的某款單機遊戲,是有名的歪詩,極其露骨
她不覺臉燙起來,低頭「呸」了一聲,逃也似的上了車。
天色亮起來,自然一路飛馳,待到時近正午,車輛已經駛進了景天城,顧熙然叮囑車伕先將車停到紀丹青住處,下車時,杜母百般不捨,摟著雲姨娘又哭了一陣,殷殷叮嚀了好一陣,直到舒歡承諾等顧家喪事辦完就接她進府瞧雲姨娘,她才立在門邊,戀戀不捨的目送他們離去。
車子最後駛近顧家正門,舒歡掀簾一瞧,見不遠處府門洞開,門首高挑起了白紙糊的燈籠,新換了喪聯,四五個小廝身著素服,腰扎孝帶的在門前低頭默立,顯出一種異常的冷落和淒清來。
再回頭望望顧熙然,見他點頭,舒歡就將那瓶萬用的辣椒水摸了出來,先往他眼皮上沾抹了一點,隨即再抹了自己的,其後抽出帕子半捂著臉,等車停穩,就跟著顧熙然下了車。
「二爺,您總算回來了」
「二奶奶」
「快,去個腳快的,先給太君報個信」
……
那些小廝們團團圍了上來,不及仔細說話,就簇擁著他們往府裡急走。
此時一聲嗚咽哽咽而出。
舒歡微抬眼皮,就見身旁的雲姨娘淚水如同散了線的珍珠一樣滾落下來,兼著原本就哭了一夜紅腫的眼,看上去哀慟之極,真不知她是原本就心裡淒楚難奈,還是情緒轉換迅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