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清冷的月光從紛擾的竹葉間漏了下來,地上斑駁的月光印上了兩個相擁的身影。
「我該走了。」謝蘭低吟,目光低了下去。
她站了起來,陸遜一把拉她重回自己的懷中。她在他懷中靠了一會兒,推開他,從懷中遞出一個新繡的帛帕,說:「從此後,忘記我吧。」
他接了帛帕,深放入懷,黯然說道:「讓我們再來一支『未央宮歇』,好嗎?」
他坐在黑檀木古琴邊上,蔥指一撥,弦上驟然發出沉沉一音,她碎步緩移,長袖舒展,踏出了舞步。
音樂如水,舞步如風。月光下,一音一步,如高山流水般相映成輝。
曲畢,他目送著她黯然轉身,歎了口氣,對著她背影說道:「醉解琉璃裳,笑擁美人懷。」
她轉身,從唇中微微吐出幾個顫抖的聲音:「默默暗離影,切切明歸程。」
陸遜望著她,說:「切切明歸程,是何意?」
謝蘭隔著一尺的月光,說:「吳侯是個英明的主子,伯言是個胸懷大志的良才,謝蘭希望伯言從此忘記過去,名馬得以有良主,施展抱負。」
謝蘭說畢走出了林子,林子外,隨從還在馬車邊等著,她上了馬車,默然離去。
馬車上,她不禁痛哭失聲。
月光朦朧的孫府,此時已是大門緊閉。隨從敲門叫人開門,馬車吱呀地聲音撞擊著她的心扉,她心虛地抹去了不斷冒出的冷汗。她一下馬車,就顧不得吃飯,匆匆走向自己的房間。
迎面撞見孫權,她一陣緊張,欠了欠身,用顫抖的聲音說:「夫君。」急急欲走,臉上的肌肉因驚慌而抽動著,
「且慢。」孫權見她髮髻凌亂,懷疑地叫住了她。
她駐了步,裝作平靜地轉過身子,眼睛卻不敢看他,朝地上四處望著。
「你去了哪裡,為何這般遲才回府?」
她按住自己的心口,說:「妾一人外出遊玩了一會兒。」
「遊玩?去何處遊玩?」孫權緊追不捨。
「只是街坊隨意走走。夫君喚奴家何事?」
孫權面色陰沉,說:「你且去吧。」
謝蘭轉身就走,走到迴廊處,不小心跌了一跤,她提起裙擺,慌張而去。
孫權走去,拾起謝蘭衣上掉下來的竹葉細末,劍眉微微擰緊突起,眉下射出兩道狠狠的目光。
他走入房內,謝蘭正整理著床鋪,地上,也如之前約定的那樣,擺好了一張草蓆。
她睡床上,他睡地上,成親時就已約好,她死也不肯屈就,他之前也並不介意,可是今日,這一卷草蓆,卻刺傷了他的眼睛。
他一直以為他的寬容,可以換來家裡的安寧,他一直以為他可以忍耐,因為他們孫家還需要像謝家一樣的江東大族的支持。可是現在,他才發現,他自己的東西,哪怕他不愛,當被別人拿去了,自己是多麼痛苦和在意。
她轉身看著他,黑瞳一縮,不自然地笑道:「為何這樣看著我?」
他緊緊逼近,她步步退縮,「你,你這是為何?」
他嘴角擰出一絲冷笑,問:「為何夫人的髮髻如此凌亂?」
她退到床上,軟軟坐下,說:「妾不知夫君在說什麼。」
他強推她躺倒,吻著她的臉,她掙扎說:「縱然如此,我是可以用死來換清白的!」
他起身,不再看她,只是自嘲一笑:「縱然你我二人並無真情,可是你既然是我的夫人,就不可以再屬於別人。」
他轉身欲離去,背對著她說了冷冷一句:「否則,我得不到的東西,其它人,也休想得到。」
謝蘭穿好衣服,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目光呆滯。
她一定是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她寧死不屈地堅持著自己心裡的那份愛情,卻也深深地傷害了她的夫君。
她想起當年,她的父親逼著她嫁給孫權時,是跪下去求她的:「女兒啊,孫家子弟少年英雄,日後必可成大事啊!陸遜年少喪父,空有名聲卻無實財。女兒,爹爹求你看在我們謝家家道中落的份上,嫁給孫家的人吧!」
交易,父親拿她做了場交易。她如他所願嫁過去了,孫家而今也果然成了江東之主,可是謝家並沒有真正地強大起來,她的幸福,也同時沒有了。
因為她,孫權和陸遜同時失去了幸福,他們三個人,囚禁在一個痛苦的牢籠裡,無法躍出。
這就是這場交易的結果。到頭來,誰也沒得到什麼,而她,更是敗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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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權來到大堂,翻出白天還沒看完的奏折,一一翻看。
他思緒極為不集中,看著看著,朝地上扔下一竹簡,喝道:「來人!」
一奴婢上來,孫權令道:「泡杯茶給孤!」
茶泡好端上,孫權舉起杯子,嘴唇剛碰上杯沿,就把杯子摔在地上。
「孤要香兒泡的那種茶!你們是怎麼泡的!」
奴婢大驚失色,連忙跪下說:「公子恕罪,小姐那種茶,除了小姐會泡,府上也只有柔荑會泡了。」
「傳柔荑!」孫權令道。
柔荑小步趕來,跪下說:「公子喚奴婢來,不知有何吩咐。」
「你且為我泡杯茶。」孫權看也不看她一眼,邊翻看著奏折邊說。
柔荑默然叩首,下去泡好端上。
孫權喝了一口,說:「這杯茶,果然繼承了香兒的工藝。」
孫權這時才看了一眼柔荑,問:「小姐現在在哪裡?」
柔荑回道:「小姐晚飯過後,去了周護軍的帳內了。」
周瑜當時兼任孫權護軍,訓練軍隊,有時忙得連晚上也睡在軍營裡。怎麼這香兒喜歡人家喜歡到日夜相伴了?
孫權一時孤獨無比,手中竹簡失神滑落,柔荑連忙撿起,遞給他。
孫權見她尤為溫順,喃喃道:「柔荑,現在也只有你在孤的身邊了。」
柔荑連忙跪下,低頭說道:「公子吩咐,奴婢萬死不辭。」
孫權一向霸氣的臉此時竟然悲傷無比,聽了柔荑的話,心頭很是溫暖。他扶起柔荑,說:「你且去幫我整理下廳房的床帳,今日我不回房休息了,就在這裡休息。」
柔荑輕聲答「是」,輕輕離去。
孫權喝著茶,手中的奏折看不下去幾個字,於是放下奏折,令人拿來帛巾、墨和筆,揮筆在帛巾上作起畫來。
暈黃的絲帛上,一個盈盈美人頓時浮現,在絲帛上一瀉芳華。
美人眉眼間,竟與阿香有幾分神似。
他孤獨地望著這幅畫,想起了小時候,第一次見到這畫中人時,當時,他的父親孫堅抱著一個滿身是血的女子進了屋,孫堅焦急地給她撩開衣裳,擦去她身體上的傷。小孫權在邊上端著水盆,遞著水巾。
女子臉色蒼白,長長的睫毛花蕊一般覆住了眼睛。燭光中,她美麗的身體無遺地展露著,凹凸有致的胸部像軟緞一般柔嫩光滑。小孫權第一次看到了一個裸身的女子。
小孫權被這個美麗的裸體給震撼住了,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可是後來,後來——
這些年來,孫權總會想起這個女子。夜半夢醒,孤獨煩悶時,這個女子,就會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她就是阿香的生母。
阿香漸漸長大,竟活脫脫越來越像她生母。孫權看到阿香,有時竟能想起她母親,詫異中,會在發黃的歲月底片中,搜出當時的記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