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緹最近陷入諸多的煩惱之中,首先是驚心動魄的再次臨幸變成有又一個必須保守的秘密。她當然知道在這種事情上鏡水硯朝可能不是晏逆昀的對手,吃吃虧也不奇怪,可是居然還能一直在太歲頭上撒尿,到最後還弄出這種讓人不知道拿哪裡消化的結果。
當晚她和鏡水硯朝同睡一張床,卻是各在一頭,睡下之前聽了這位中原皇帝許多的心裡話。姝緹想自己是外族的和親公主,和朝廷裡的人沒有任何瓜葛,又不是第一次撞見他們倆的秘密,鏡水硯朝或許把她當作可以傾訴的對象了——反正不放心的話,隨便什麼罪名就可以處死她。
接下來就是不久前烏珍進貢的年節貢品。做爹的順帶捎來一些衣物首飾給女兒也不奇怪,鏡水硯朝按信函上所說的,把土烏沁給女兒的東西讓人點清楚送到了撥月樓。也不過是兩三套按烏珍姑娘喜歡的樣式做的衣服,十來樣小首飾,自己不用也可以送給宮裡得勢的娘娘籠絡關係,並沒引起誰的注意。
可是姝緹睹物思鄉的時候,卻發現衣領裡硬硬地夾著什麼東西,拆開來一看竟然真的有一封信,是土烏沁告訴女兒烏珍與賀蘭聯手將要從唐州發起反擊的事。信中特別提到了頡勳請命南下,這讓姝緹本來平靜的心頓時起波瀾。
從鏡水硯朝口中她也得知晏逆昀正是做欽差去了唐州,擔心他們碰面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姝緹很想設法通知他們其中一個人,可是宮牆千尺高,她一個異族女子,根本什麼力量都沒有。也就在她為這兩件事都煩惱的時候,又多出了新的煩心事。
由於不放心被其他人知道秘密,鏡水硯朝近日一直都在撥月樓留宿,雖然沒有做什麼,也已經引起其他嬪妃的不滿,就在前兩天,撥月樓的熏香裡被人下了有落胎效果的藥物,要不是自己的貼身侍女感覺香味異常趕緊告訴她,太醫晚來一步自己就有可能做那個孩子的殉葬品了。
午後,姝緹照舊在院子裡看著花圃發呆,一聲高宣「皇上駕到」又把她從紛亂的思緒中拉回現實,趕緊檢查了一下著裝迎出去。
「臣妾恭迎皇上!」
「起來吧。」
姝緹惶恐地看著背手大步走進院中的皇帝。那件事儘管是別的嬪妃針對她的,鏡水硯朝也對這裡多了提防,加上被太醫囑咐靜養,也有好些日子沒有過來了。為何今天又……
「天氣涼了,多注意身體,要是差什麼就跟管事的何公公說,別讓人感覺朕待你不好。」
鏡水硯朝說著,就在她剛才坐的躺椅上坐下來。
「皇上待臣妾已經非常好了,別人哪裡能找得到話說。」姝緹招呼侍女去準備點心和茶水,自己坐在剛端來的繡凳上,不遠不近地在他身旁。
「這也快要過年了,朕叮囑御膳房的人也學做些你們那邊常吃的東西,你要是想吃什麼,就吩咐一聲就好。」
姝緹微微垂下頭:「難為皇上那麼上心,臣妾真不知何以為報。」
鏡水硯朝瞟她一眼沒說什麼,在躺椅裡稍微調整了一下姿勢,閉上眼睛休息。
不會說漢話的侍女端來了些果品,沒有驚動鏡水硯朝就默默地退了下去。
「姝緹。」鏡水硯朝躺了一會兒,出聲。
「臣妾在這裡。」姝緹正從侍女手裡接過藥碗,聽他叫自己便應一聲。
鏡水硯朝聞到藥味,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直起身來:「朕自己來。」姝緹知道他不喜歡被自己伺候得過分,也就不勉強,把碗遞給他。
藥很苦。姝緹每次都替他嘗藥,總是被那種味道苦得臉都皺了,可是鏡水硯朝卻總是面不改色地全部喝下去。
「劉太醫修改了藥方嗎?今天的藥似乎沒那麼苦了。」鏡水硯朝拭去嘴角的藥汁,似是無心地說。
「臣妾還以為皇上不怕藥苦呢!」姝緹接過碗的時候開了個玩笑。
鏡水硯朝聞言露出個淺淺的笑:「哪有人會不怕苦的。也許是習慣了這個味道,也就好了。」
姝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得撿了個梅子連著帕子遞過去。
鏡水硯朝偏過頭把梅子含進嘴裡慢慢地嚼。
事情到現在也還是只有四個人知道,除了姝緹和劉太醫,就是龍棲宮的宮女長蝶羽了,畢竟她從頭到腳伺候著鏡水硯朝,要瞞她根本是不可能的。但龍棲宮畢竟有不能信任的人,蝶羽也無法做到面面俱全,倒反是撥月樓更加安全。儘管沒有放出姝緹懷有龍種的假消息,宮裡的人也差不多都這麼覺得了,使壞的也不是一兩個,姝緹和劉太醫隨時都在注意哪裡被人做手腳,吃的東西都被認真檢查過才送過來。
「姝緹,你覺得朕是怎樣的一個人?」嚥下梅子,鏡水硯朝問。
姝緹不明白他的意思:「朝廷裡的事臣妾不懂,但是皇上若不是皇上,便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有情有義?」
「臣妾的意思是,皇上是個極有人性的人。」
鏡水硯朝似乎是低低地笑了笑:「為什麼這麼說?」
姝緹抿了抿嘴,反道:「皇上自己是清楚的吧?」
「朕不清楚。」像是有心開玩笑一樣,鏡水硯朝表情帶點戲謔,看著她。
姝緹又撿了個梅子遞給他:「皇上其實對臣妾沒有情,甚至有疑,但是拋開臣妾是烏珍公主的身份,皇上待臣妾很好。臣妾想,就算是普通的家庭,男人也不會對自己的妻子有太細心的關照。」
鏡水硯朝細細嚼著梅子,點一下頭,讓她繼續說。
「臣妾覺得,皇上應該是真的懂得對一個人好,不管那個人是誰,如果真心待皇上,皇上也會將自己視為一個普通人那樣待他好。」
姝緹見他不答話,問:「臣妾說的不對?」
「不,也談不上對錯,」鏡水硯朝手攏在腹部,眼睛看著天空,「如果朕現在不是皇帝,恐怕也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似乎覺得自己說的不容易懂,他笑了笑,閉上眼睛,「朕是皇帝,這個沒法改變。」
姝緹回味著他的話,鏡水硯朝又道:「朕覺得你方才話中有話,你是不是想說什麼?」
「說不是那是假的,不過會讓皇上煩心,臣妾本沒打算說。」
「你說。」
太陽有些刺眼,鏡水硯朝想了想乾脆離開躺椅:「陪朕走走,劉太醫說也不能老坐著。」
「是。」
姝緹雖是位列三妃,撥月樓的地盤也並不像樂疏宮和清水殿那麼大,好在離御花園也不算遠,兩人便一前一後地往御花園去了,後面遠遠地跟著幾個宮女太監和護駕的督察英玨。
「皇上心裡,那個人究竟是怎樣的身份?」姝緹也知道鏡水硯朝恐怕是不想看著她的臉回答,就始終跟在後面。
「那個人?哦……」鏡水硯朝點點頭。這已經是不用明說的,兩個人都懂的。
「恕臣妾冒昧,皇上心裡有他嗎?」
鏡水硯朝在一棵梅花樹下停住了腳步。
「姝緹,你在來到朕身邊之前,應該有愛過別的男人吧?」
「這個……」
「沒關係,你就當不是朕在問你話,是一個你的老朋友想知道。怎麼想的,就怎麼說。」
姝緹猶豫了一會兒,先點了頭:「有的。」
「可是你被送到宮裡來了。朕確實對你沒有感情,以後可能也不會碰你,不過你要記住,進了皇宮,就從來沒有出的去的道理。」
鏡水硯朝轉過身看著她:「朕知道你為了你們烏珍的百姓做出了犧牲,可你是公主,你為什麼高高在上,就是因為在這樣的時刻只有你能解救他們。你的身份如此,許多事情由不得你想。」
姝緹怔怔地看著他。鏡水硯朝歎了口氣:「朕又何嘗不是呢?朕不愛你可是朕得娶你,你不快樂朕也同樣不快樂。」
「皇上……」姝緹喚了一聲,本來已經到嘴邊的話又被鏡水硯朝抬手的動作攔了回去。
「朕知道你很聰明也很大義,離開了你愛的人你也能活下去,還必須要強顏歡笑地活下去,所以你應該明白,感情其實根本不是責任的對手。如果你根本沒有愛過任何人,你現在會過的好很多,因為你不用掛念一個永遠見不到的人。」
一時間兩個人都沉默下來。
「皇上,姝緹可以不是皇上的妃子,而是皇上的朋友嗎?」不知道站了多久,姝緹突然問。
鏡水硯朝點點頭:「其實現狀就是這樣。」
姝緹微微一笑:「皇上,臣妾猜想你還沒有愛過。」
「何以見得?」
「因為皇上沒有活下去的勇氣。」
鏡水硯朝猛地皺起眉,然後又緩緩地舒展開,自嘲地笑道:「或許你說的對。」
「皇上有沒有試圖愛過呢?」
姝緹看著眼前這個形單影隻的年輕皇帝,他不狠毒,但是無情,也許並非情願,可是他真的是下得了手的人,下得了手去殺他愛的人。
鏡水硯朝面朝夕陽,帶著玉扳指的手拍上梅花樹的樹身。
「朕付不起那麼大的代價。」
姝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所以這個孩子沒有爹也是可以的……是嗎?」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鏡水硯朝變了臉色。
「姝緹畢竟還是烏珍的子民,只能說這麼多,皇上要怎麼決定,姝緹當然是無權過問。」
鏡水硯朝虛起眼看了她一會兒,慢慢地點著頭,快步沿原路折返。
姝緹又站了一會兒,直到侍女過來給她披上披風。「天越來越涼了啊……」她笑著歎道,侍女聽不懂漢話,一臉莫名。
「知道冷的人,應該會自己找尋溫暖吧?」轉而用烏珍話問侍女。
「所以娘娘趕快回去吧。」
姝緹寂寞地笑了笑。敢愛的人不能在一起,能在一起的人不敢愛,上天竟是這樣地捉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