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塵起時 第四卷京華倦客(TXT全文字手打) 第十一章 聊城再戰
    第十一章聊城再戰

    弘光十三年的除夕。是在整個江湖的嘩然中迎來的。

    蕭漩的出現是個意外,他如今囂閣閣主的身份是個意外,而他的提議,更是意外,一時在武林裡引起軒然大*。或許對此不感意外的,就只有蕭澤與蕭澈了。

    元宵即將過去,年要結束了,蕭澈也將帶著妻兒北赴淥州。臨行前一晚,兄弟二人在清園裡暢暢快快比完一場劍法,又提著酒罈在屋頂對著空中碩大的金色月亮痛飲起來。

    蕭澈寡言,蕭澤也不多話,酒罈子快見底時,蕭澈低著嗓子道。

    「大哥,三弟……要怎麼辦?」

    「我來處理。」

    「大哥的意思是——」

    安慰地對蕭澈一笑,蕭澤道。

    「他要重新分配江湖,這我沒意見,反正江湖勢力總是不斷更迭的,絕不可能固定下來,只要蕭門無礙就行。但囂閣的另一面,澈,送來的那些消息你也都看到了。囂閣與那支殺手組織之間必定有牽連。」

    「……是的。」

    「如此的話,我就不能保證什麼了。我只能說,盡量不傷著漩,盡量。」

    「只有漩?」

    「嗯,只有他,囂閣不可能在範圍內。」

    對著蕭澤肯定的視線,蕭漩放下酒罈站起身。

    「是,大哥,我知道了。」

    點點頭,蕭澤朝他按按手,笑道。

    「好了好了,坐下吧,把這最後一點酒喝完,咱們就回去睡覺。明天,大哥給你送行。」

    酒是好酒,佳釀入口帶給人甘冽的享受,但心底漫過的情緒卻沒法像喝酒一樣痛快地飲下去,痛快地排遣給這月夜。

    他們是兄弟,這世上僅有的血脈相系的兄弟,這世上難測結局的兄弟。

    南陵精巧而熱鬧的花燈之夜,找不到幾個蕭澈走後,蕭澤獨坐在清園高高的屋脊上,這一刻,他很想念有蘭塵和蘭蕭在的日子。雖然那其實也沒什麼不同,但有人輕笑著閒語家常,有人眼眸清淺地剪一把花枝而來,有人抬眼彎起一抹唇角。叫聲——公子……

    那種感覺,便是一段歲月悠然。

    「少主,京城的信使到了。」

    「好。」

    從屋頂跳下來,蕭澤已收拾好情緒,他朝書房走去,依舊是蕭門那個脫略不羈卻終究也圓融了許多的少主。

    「能查到三弟在京中的行動嗎?」

    看完屬下送來的信,蕭澤斜靠著椅背問,那信使稟道。

    「少主,這個恐怕有點難。三公子進京後據稱閉門不出,那處囂閣的宅院又守得極為嚴密,我們滲透不進去。」

    「……哦。」

    「不過,少主,有一事頗蹊蹺,舵主命我說給少主聽聽。」

    「哦?什麼事?」

    「是皇宮裡傳出來的,據說這個月來,皇宮裡每晚都有白影出沒,就在各宮院間飄忽,御林軍戒嚴了幾晚都沒能抓到點蛛絲馬跡,弄得神神鬼鬼的,宮中惶恐萬狀。連太后都受驚了,聖上只好命寺院誦經作法。安定人心。」

    「對那白影,還有什麼具體的描述嗎?」

    「這個就多了,有人說那白影浮在空中,有青面獠牙;有人說是著喪服的女子,長髮曳地,可絞殺人,所過處,水漬經夜不干;也有人說其雌雄莫辨,人鬼難分,煙霧一般,可看而不可觸。」

    「這樣啊……算了,這種事不必理會了,傳令舵主,取消對囂閣閣主的監視,嚴密注意飛雲山莊在京中的動向,千萬不要漏了那位莊主夫人的娘家。」

    「是,少主。」

    「好了,你且去休息吧,後天再回京城。」

    信使告謝,拱手退下。蕭澤撫著下巴,歸納這些日子傳來的消息。

    自離開京城之日起,囂閣除在飛雲山莊召集江湖人士外,再沒有什麼稱得上特別的動作,蕭漩露臉雖在江湖上引來一片失態的驚叫,但他也只是公示了自己的野心,目前還不見任何非同尋常的言行,往京城去的這一路上,他遊山玩水,結交各地江湖人物。一如當年滿天下的遊歷。但他去京城是為了什麼,卻沒對任何人說,連個表面的理由都不給。真要猜測的話,蕭澤不得不往之前調查的囂閣與那殺手組織間的聯繫上想,而那殺手組織與弘光帝又似乎關係匪淺。那麼,蕭漩進京,是為了見弘光帝麼?既然不想明說,暗中前往豈不更好?若與弘光帝無關,那他何以往京城一趟?沒有任何一個大的江湖門派會把根紮在京城的,那裡只有環繞皇宮而生的官宦之家。

    而且,蕭漩始終未透露囂閣到底在何處。

    至於朝中局勢,目前來看,一切是非常令弘光帝滿意的。他選中的親信都如他所期待的逐步在朝中掌握起權力,以兵部尚書顏杉為中心,輻射整個朝廷。而這樣的現狀,是嚴陌瑛所容許的,綠岫領兵在外,朝局平穩,一者可安撫弘光帝;二者,於糧草調度等問題上,都可以為他們提供最好的保證;三者,所謂欲擒故縱,嚴陌瑛的思慮。果然縝密得很。

    宮中白影麼?呵,沒猜錯的話,應該是外公正玩得高興吧。無所謂,以那位老人家的武功、精力以及頭腦,楚夫人這時候,或許已經離開了皇宮。很大的人情哪,楚懷郁應該可以把他所知的囂閣的秘密,說出來了。

    「來人,請四公子。」

    蕭澤起身朝窗外傳出命令,即有屬下應聲而去,他則閒閒地踱到書架邊。這屋裡一應書籍文卷的擺放之前都是蘭塵負責的。她走後,接替的丫鬟也按照她的分類方式來做,蕭澤用起來依然順手。比如這一套「鎖玉屑」編輯的《西窗夜語》,蕭澤揀起最上面的一冊,不消翻看他也知道是昭國人耳熟能詳的《西廂記》,而往下的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出自蘭塵筆下的這些故事,把一群另類卻又性情真切的女子展現在昭國人面前,再經由那些傳唱天下的詩歌、經由鏗鏘婉轉的戲文,經由他們有意的宣揚,影響著昭國人接受了東靜王妃掛帥出征這一亙古未有的傳奇。

    「大哥,你找我?」

    「哦,潛來了,坐吧。」

    蕭澤放下書,回過身來,笑著招呼蕭潛。隔了多年,蕭潛如今已是能獨當一面的江湖少俠,但在亦兄亦父般的長兄面前,蕭潛還是坐得非常端正。打量了這個最小的弟弟一番,蕭澤笑了笑,給他斟了杯香茶。

    「潛有沒有自信打敗大哥?」

    愣了愣,蕭潛認真地想了片刻,答道。

    「現在還不行。」

    蕭澤似乎對這個答案很滿意,他笑出了聲,然後對蕭潛道。

    「你跟蒼山派掌門的那場比試,我看到了。」

    「——咦?大哥當時也在?」

    「嗯,我剛好在附近,聽說後是特地趕去的。」

    「那難怪楊總持可以突然出現救下我們,多謝大哥!」

    對站起來行禮的蕭潛壓了壓手,蕭澤微笑著給他續滿了杯子。

    「雖說勝得有些狼狽,不過你畢竟是贏了他,不錯!潛,你今年已經二十三歲,江湖上歷練得也夠了,該回來幫蕭門了。」

    「是,有什麼事,大哥儘管吩咐!」

    看著雙目炯炯的蕭潛,蕭澤笑了笑。大器晚成,這個弟弟倘能過得這一關,蕭門,便可以放手了。

    「西南杞州分舵舵主江啟越,你見過的吧?此人有問題,你帶門中三位高手去探探,明查暗訪皆可,我只要結果。」

    「是!」

    「……會很危險。」

    看見兄長平淡神色中的關切,蕭潛自信地笑道。

    「大哥,蕭家子弟,自當為前驅。大哥當年,不也是這麼過來的嗎?」

    「好,你明日便出發吧。」

    春色無邊,卻也不過千里共賞,當它駕著東風從江南一點一點吹到北方那片廣闊大地的時候,江南柔美的草長鶯飛也差不多要過去了,北方的春色正開始。雄壯的高山、遼遠的草原,順著這輪廓鋪開的綠色映著金黃的戈壁與沙漠,一條長河蜿蜒其中的澄澈,就是沈盈川縱馬山巔所見的天地間的壯美。

    當年從軍雁城杜長義麾下時,固然也見過北國風光,卻沒待夠一年,此等景致自是無緣得見。今日本是要與嚴陌瑛等人出來察看地形,卻有了這意外收穫,讓她的心情很是不錯。

    「元帥,看來西梁今年也會有個好年景啊。」

    一名幕僚眺望這景色歎道,沈盈川聞言,微微一笑。

    「這才好啊,西梁災荒解除了,邊境之困才能真正得到解決。」

    「元帥所言極是,西梁此役,本就是為了搶劫我昭國財富糧草度過天災。倘災荒持續,他們縱是死,也斷不肯退兵的。」

    另一名幕僚也感歎著,孟栩輕輕敲著馬鞭,輕笑道。

    「這是一種情況,但如西梁北燕之類,就算沒有天災,他們也時刻覬覦著我昭國的富饒河山,要能真正解決掉這北方大患,才好啊!」

    「唉!千百年來皆是如此,司馬大人,這怕是沒辦法了。就算滅掉這個西梁,亡了這個北燕,不久,草原上又會興起新的民族,他們只會比西梁北燕更野蠻、更剽悍。」

    先前那名幕僚說著直搖頭,孟栩唇邊仍掛著淡笑,看看沈盈川,又看看嚴陌瑛,沒說話。沈盈川瞟他一眼,眸底掠過一抹笑,她驅馬往前踏上幾步,舉起馬鞭指著遠方西梁的國土,對眾人道。

    「當年夏氏皇朝元初帝時,西出聊城千里,仍是我昭國大地,百姓安享太平一甲子。如今眾位英雄在此,難道還不能重現先人偉業麼?」

    沒有人做聲,只有春風自耳邊嘯過,沈盈川馬背上挺直的身影旗幟一般招展在藍天與大地之間。

    「西北禍患由來已久,為國之大害。本帥尚在閨閣中時,便有所觸動,如今征戰邊關近一年,更是感慨良多。沈盈川忝掌兵馬大元帥印,這一次,不僅要為聖上收復河山,那西梁國都我也要拿下來,於冀州之北,再添一洲。」

    此話一出,連風也似乎安靜了一瞬,垂首的人們都猛地抬起頭來,剛好對上沈盈川堅定的黑眸,那凜凜的風姿讓人不敢躲閃。半晌,嚴陌瑛打破沉默,他率先下馬半跪於地,對沈盈川鄭重行禮,道。

    「若元帥真有此志,嚴陌瑛願誓死追隨元帥!」

    接著,是劉若風,是一名又一名幕僚及將軍們,最後,就只剩下孟栩還在馬上。側目看一眼地上向著沈盈川跪著立下誓言的人們,孟栩的目光落定到嚴陌瑛身上,而後,轉向沈盈川。

    北征以來,沈盈川沉穩鎮定、冷靜自持、幹練果決的魅力與知人善用、用人不疑、戰必親臨的風格為她贏得了一場場戰爭的勝利及人們的擁戴,弘光帝更是對選用女帥放下了心,對她的一雙女兒連下封賞。但縱使如此,沈盈川想北入西梁作戰,乃至覆滅西梁,她真有那份能耐麼?在昭國土地上後退和在西梁土地上後退,對西梁人而言,這種不同會帶來戰鬥力上多大的變化?

    至於嚴陌瑛,共事近一年,嚴陌瑛的謀略深廣到何種程度,孟栩這才有了最深刻的瞭解,如再加上劉若風、顧顯等人,他們想攻下西梁,倒也不是多麼稀奇的事……甚至,連孟栩自己都不禁期待起來。

    他不得不承認,在沈盈川麾下這一年,西北的酷熱與嚴寒,軍中的簡樸與枯燥,過得都沒有以為中的艱辛。

    「元帥志存高遠,下官深為佩服。然此事重大,不知聖上何意?」

    「本帥雖有此打算,但眾位的意見還沒聽取,具體戰略也有待修繕,故此尚未及稟明聖上。這麼說孟大人也思慮過此事嘍?可有何高見?」

    「……高見不敢。既然元帥已有對策,那下官定當全力以赴,助綿薄之力。」

    沈盈川在馬背上無聲地笑了出來,黑色披風扯著春風飛舞,把盔甲的紅、人的美、眼眸的燦襯得更為奪目。

    「諸位,北征西梁且為後事,眼下最重要的是把最後的國土奪回來!只有打贏這場仗,我們才算不負百姓重托!所以,聊城再戰,許勝——不許敗!」

    當晚的軍事會議氣氛熱烈,直屬於沈盈川的高級幕僚與將領們聚於帥帳中,商討著昭國境內最後一役的戰術問題。將近一年的時間,昭國軍隊雖然還未將西梁逐出國境,但先後擒殺西梁多名勇將,重挫西梁騎兵的戰鬥力,可以說,西梁已成強弩之末,只是當初巨大的勝利所帶來的財富與信心還支撐著他們可以做最後的抵抗。

    但,到底是今非昔比的,且不論軍隊戰鬥力,一批昭國將領屢建戰功,得到沈盈川提拔後,聲名遠揚。這些馳騁沙場的人們已經不在意軍隊的統帥是名女子了,入行伍多年,真正有幾人能做到親臨前線、指揮若定、紀律嚴明、愛兵如子?更別說沈元帥馬背上揮劍的風姿,城頭彎弓射敵的氣魄,那種女神般英武的睥睨天下的美,足以折服任何人,包括狂傲的西梁皇帝!

    「元帥,西梁不善守城,屆時必會於聊城前排兵佈陣,下官以為可出奇兵斷其後路,成兩面夾擊之效。」

    「但以西梁騎兵迅疾的行動力,若截斷不當,這支奇兵反倒有被包圍絞殺的可能。屆時,我們救都救不及。」

    「聊城易守難攻,西梁軍隊又極為驍勇,再怎麼不善守城,我們要攻下,只怕要付出相當慘重的代價,因此,必須要將他們攔在城外。我贊成孟大人的意見,出奇兵斷其後路。」

    「那就要求領兵者得有非常敏銳的判斷力,及十分靈活的指揮能力,眾位誰可當此大任?」

    帳內頓時安靜下來,有人皺眉沉思,有人欲言又止,有人笑容自若,沈盈川沉靜的目光梭巡過眾將官,極輕微地一笑,淡淡道。

    「顧將軍,可否為本帥出此奇兵?」

    瀟灑地起身朝沈盈川拱手一拜,顧顯朗聲笑道。

    「末將不才,願為元帥出此奇兵。」

    點點頭,沈盈川一一點將。

    「郭將軍,命你為前鋒,其中分寸小心把握。本帥要的只是潰不成軍的假相,而不是士兵的大量傷亡。」

    「末將遵命。」

    「劉將軍,你把守中軍。前鋒退下後,即刻迎戰,按照孟司馬和嚴大人擬定的戰略戰術,必須徹底擊潰西梁騎兵。」

    「是,末將領命。」

    「此戰沒有什麼需要分兵守護的,後衛撤銷,全部歸入中軍。從全部騎兵中挑選出最精銳的兩千人,交由顧將軍指揮,選擇西梁軍隊出城後與中軍交鋒的時機,切入聊城外圍。這支騎兵要的效果是從後方給予西梁狠命一擊,打亂西梁作戰節奏,瓦解西梁士氣,顧顯,你可要慎重把握!」

    「元帥儘管放心,顧顯,以項上人頭擔保。」

    「——好!本帥也以自己這顆頭向萬民擔保,定要奪回大好河山!」

    把眾將領一一分配下去,沈盈川又命宰殺牲畜犒勞三軍,並於第二日晚間走出帥帳,與幾萬將士們一起燃起篝火,痛飲三碗烈酒共祭天地。

    飽餐過後,無人再喧嘩,全軍枕戈而眠。緩緩走過寂靜的營地,沈盈川沉默如一尊美麗的女神像。

    戰爭是怎樣地殘酷,死亡是怎樣地可怕,這一點無需別人來告訴她;明日這些將士中會有多少人一去不返,又能有多少人苦苦掙扎著活下來,則是誰也不知道的。嚴陌瑛、孟栩、劉若風、顧顯……無論他們多麼智謀卓絕,多麼勇武過人,也無法把這些血肉鮮活的人們全部帶回來,這些,她早就知道的,且比誰都清楚,但壓在心上的巨石卻絲毫不能減輕。這一刻,她無比想念遠在京城的單純快樂的女兒們,無比想念長居江南的淡遠的她和她的兒子。

    「元帥,夜已深了,明日您還要親為我軍擂鼓督戰,早點歇下吧。」

    看沈盈川在哨樓上站了許久仍沒有下去的意思,嚴陌瑛出聲勸導。靜了靜,沈盈川點點頭,腳步卻沒動。

    「陌瑛,依你之見,為帝皇者,是否真該絕然無情?」

    看著沈盈川挺直如水杉的優美背影,嚴陌瑛想了想,道。

    「多情也好,無情也罷,誰能成盛世明君,皆因人而異。無情者固然不必背負血腥之重,但心既冷寒至此,難免不會將百姓視作狗畜,史冊三千,從未見苛政者能久安天下;反之,多情者倘能以大仁之心體恤天地萬物,不為私愛偏轄,不以一時惻隱置社稷不顧,有如此帝皇,又怎可說此非生民福祉?殿下,以史為鑒絕不是一句空話,臣以為,能時時攬鏡自照者,當不會茫然不識前路。」

    沈盈川笑了一笑,俯視腳下跳躍著的萬千營火,她輕歎了一聲。

    「陌瑛,你此刻來見,是不是京城有什麼消息傳來?」

    「是,殿下,太后——駕崩了。」

    「——太后?」

    沈盈川急旋過身來,嚴陌瑛遞上京中屬下快馬傳來的消息,待沈盈川就著火光匆匆覽過,他才慢慢道。

    「明日之戰已不可避免,所以沈珈命人在驛馬及官道上做了些手腳,京城訃告估計會遲兩天才會送到。這樣的話,反攻西梁的計劃就得提前了,殿下絕不能在聊城戰後即刻返京奔喪。」

    「……我知道。」

    「殿下也請放心,沈珈早已讓屬下在太后跟前多次鼓動,故此太后遺願中便有北定西梁之說。並且,太后遺詔中還希望聖上在殿下凱旋還朝時,頒賜王府『東靜王世子令』一枚。」

    「世子令?什麼意思?」

    「即兩位郡主婚後之子,殿下可擇一人繼承東靜王爵位,在那之前,由殿下代掌爵印及世子令。」

    「……哦。弘光帝許了嗎?」

    「在太后榻前,聖上口頭許了,正式詔書還不知道。」

    「嗯,無妨,這爵印世子令要不要已經不重要,太后之說、弘光帝之許,讓這個傳揚出去就可以了。正好,陌瑛,照你的計劃,『沈盈川』三字,是必須名重天下的。」

    「是,殿下。」

    抬腳準備離開哨樓,沈盈川頓了頓,又囑咐道。

    「先行趕赴西梁的那批騎兵,陌瑛,再多派些人去接應。」

    「是。」

    時間不急不徐地流過,在朝日雲霞亮麗如千萬年來每一日的這個清晨,聊城之戰拉開幃幕。

    面對城下來挑戰的昭國前鋒,再看看後面嚴陣以待的昭國主力,西梁皇帝毫不猶豫地派出大將迎戰,並將己方主力擺到了城外。儘管與昭國人已交手多次,年輕的皇帝還是對自己軍隊的勇武抱持著最大的信賴,聊城外是一片開闊的平原,設伏之類昭國人能用的手段皆派不上用場,而面對挑戰,西梁人是絕不會龜縮於城內的。當然,他們也絕不能失去這最後一座昭國門戶般的城池。

    開戰不久,昭國軍隊精彩的搏殺就挑得西梁主力軍蠢蠢欲動,大半個時辰後,昭國前鋒開始不支,出現潰散情況。而灑落大地的血腥和對勝利的極度渴望刺激得酣戰的西梁人收不住馬蹄與刀劍,西梁主力也紛紛揚起彎刀。

    「陛下,趁這機會,大戰一場吧!」

    「對,徹底打垮他們,叫那幫昭國人再也不敢來挑釁!」

    「殺到國都去,生擒了昭國皇帝!」

    「……」

    抿緊了嘴唇,西梁皇帝沒有立即下令出擊,但也沒有召回追出去的前鋒,他的目光順著奔馳的騎兵瞪向前方黑甲如雲的昭軍主力。就在這短暫的時間裡,西梁軍隊的騷動開始擴大,士兵們興奮的期待終於被軍中四處響起的吶喊點燃。

    「——殺——」

    隨著西梁騎兵傾巢出動,不知何處而起的鼓聲一下一下地把昭國軍隊的士氣提震起來。

    「彭——彭——彭——」

    鼓聲愈來愈急,響徹天地,知道這樣激奮的鼓聲來自於他們美麗而英武的統帥——沈盈川,昭國士兵們的馬蹄開始揚起塵土,鋒利的長戟在地面也反射出一片陽光來。伴著鼓聲,中軍統領劉若風揚劍大喝一聲。

    「放箭——」

    似鋪天蓋地的銀色雲團般,數不盡的箭矢突然從昭國軍陣中飛撲而來,馬上除了一身甲冑便無任何遮掩的西梁騎兵以及馬匹紛紛中箭倒地,那景象,彷彿黃泉向人間裂開了大口。而當場死去的還算幸運,許多還未停止呼吸的人們墜馬後尚不及掙扎著站起,就被收不住攻勢的同袍們的馬蹄重重地踐踏在異國的土地上,化作覆滿大地的血泥。

    「殺——」

    西梁皇帝憤怒地吼叫,不畏死的騎兵們衝過了箭陣。最後一下雷霆般的鼓聲在這時轟鳴著落地,馬蹄隨之踏出,劉若風的命令響徹中軍。

    「殺——」

    有如黑雲壓城,昭國軍隊比風更迅疾地捲向前方。

    兩股洪流毫不意外地劇烈相撞,時隔一年,於這塊土地上收穫了巨大勝利與巨大失敗的兩支軍隊,在這巍峨百年的城牆前展開了真正意義上的激戰。

    對昭國來說,這一仗打贏,不僅意味著國土光復,對剛剛退走的北燕更有著深遠的威懾力。但對西梁來說,他們所以不能失去聊城,是飢餓的陰影還未過去,是十幾年前慘敗於東靜王手下的恥辱,還沒有真正洗去。

    年輕的皇帝,同時也是西梁最勇猛的戰士,他很快超過他的士兵們,縱馬躍入迎戰的昭國軍陣中。

    那馳名西疆草原的映著日光鍛鑄出的美麗彎刀此刻彷彿被死神附身一般,閃著凜凜的寒意砍入昭國士兵無法被盔甲完全保護好的柔嫩的頸項裡,連慘叫都來不及,噴湧的血立刻帶走了年輕的生命。下一刻,又一顆陌生的頭顱旋轉著飛離身軀,撞上不知是何人的馬身,再淒然滾落塵煙滾滾的大地那刻,主人的身軀早已被千軍萬馬踏碎,而一名昭國將軍的命,這時也已經在他手上終結。皇帝就有如俯衝的鷹隼,幾乎沒有昭國士兵能逃得掉他彎刀的追擊,馬身上淋淋的鮮血把他的勇猛昭示出來,高大的身軀、懾人的吼聲、可怕的臂力以及開戰以來在昭國創下的非同一般的驍勇戰跡,都足以嚇破敵人的膽,他所到之處,昭國士兵們再不敢攖其鋒芒,紛紛退卻。

    皇帝大笑了出來,他一邊追趕著逃走的敵人,一邊吼叫著。

    「劉若風!顧顯!來與朕決一死戰!」

    聽到皇帝如此氣魄的吶喊,西梁士兵們跟著大叫。

    「劉若風——」

    「顧顯——」

    「與陛下決一死戰——」

    立馬站在聊城旁邊的崖壁上,沈盈川俯視著血腥煙塵瀰漫的戰場,雙方咬合得非常緊密,鋸齒一般吞噬著生命。而在這混戰的土地上,渾身浴血的西梁皇帝所在之處就有如一把鋒利的匕首刺入到昭國軍隊裡,帶來大量傷亡。劉若風無疑已經是名傑出的指揮官,在驍勇的西梁騎兵面前,他還能讓他的軍隊保持最佳陣形進退,給予敵人最大的殺傷力,但西梁皇帝的影響也在蔓延。

    作為此戰的制訂者之一,嚴陌瑛自然是跟著沈盈川來到這裡,敏銳的目光投注在大地上,時刻注意戰場的變化。

    「嚴大人以為,劉將軍可以穩勝西梁皇帝麼?」

    身邊傳來清淡若風的聲音,嚴陌瑛側了側眼,回過頭來,看著戰術的另一制訂者孟栩。為了不打草驚蛇,他們沒有在孟栩身邊設暗探,也就無從得知孟栩是否收到了孟家送來的有關太后的消息。

    「司馬大人,下官素不習武藝,也就無從判斷起了。不過以劉將軍的性格,他既然敢放出此言,那麼下官以為他該是有必勝的把握。」

    「——是嗎?」

    「是,下官也相信劉將軍可以做到。」

    嚴陌瑛語氣十分堅定地說完,便不再看向孟栩。

    其實劉若風是否能打敗西梁皇帝,他並沒有這麼大的信心,只不過是給士兵們鼓氣罷了。況且只要劉若風能把那皇帝拖住,這場仗,他們就穩贏了。西梁皇帝的生死,在這裡,沒有決定性的作用。

    「彭——彭——彭——」

    沈盈川的鼓聲再度響起,於亂軍之中,仍然清晰地傳入人們耳朵裡。隨著這鼓聲,一匹高大的黑馬載著一名黑甲將軍殺到西梁皇帝跟前。

    說是黑馬,其實幾乎已經叫鮮血染成了紅色,連那人身上黑色的甲衣、斗篷也滿是血腥,手中一柄大劍上還淌著深紅的血。

    「劉若風,特來應戰!」

    沈氏皇朝立國也有百年,這西北道駐軍來來去去,名將勇將亦不少,但沒有哪一個人的威名能超越東靜王沈燏,劉若風也一樣。儘管他出身江湖,武藝本就高超,又極為刻苦,在軍中還頗負盛名;儘管這一年來他斬殺敵首無數,戰功赫赫,「黑甲將軍」之名遠播——不過,當劉若風橫劍躍馬攔在西梁皇帝跟前的時候,他此生最大的傳奇正在上演。

    大劍與彎刀一次又一次地撞出白熾的火光,突刺、斜砍、回刀、重擊,來自西梁的壓倒性的力量與昭國精妙的劍術在這裡壓上性命博弈。計算回合已經毫無意義,想要全身而退也再無可能,兩人身上強烈的血腥與殺氣刺激得馬與馬都互相撕咬起來。其激烈程度,連在遠處山崖上看著的嚴陌瑛與孟栩都一陣心驚。

    沒有人膽敢闖入這場搏殺,圍繞他們各自的統帥,雙方舉起各自的刀槍劍戟拚命刺向敵人的要害,砍向對方的馬匹。生命在這裡是最珍貴的,卻也是最不被看重的,殺戮是唯一的目的。

    「彭——彭——彭——」

    劉若風與西梁皇帝的決戰遠未結束,悶雷般的鼓聲又響起來了。正處於廝殺漩渦中心的皇帝心中一動,但面對劉若風緊密的進攻,他無法細思這鼓聲的意味,他的大將軍科倫卻不能不回頭去看。

    在西梁大軍背後,一支與他們同樣裝束的騎兵如箭般飛射而來,西梁軍隊興奮起來,他們以為那是皇帝安排的援軍。科倫卻是一陣恐懼,別人不知道,他卻最為清楚,不可能有援軍的。所有西梁能戰鬥的勇士已經全部來到了這裡,國中只剩下女人、老人和孩子。

    「——不對,不是援軍,大家注意——」

    科倫的嘶吼無疑是正確的,然而此刻卻起了反效果。或許是無盡的殺戮、是滿地血腥讓人的腦子變得遲鈍了的緣故,西梁騎兵們疑惑地在原地看著愈來愈近的陌生軍隊。縱馬奔馳在最前方的男子以十分標準的西梁禮節向上揚起手中輝映著耀眼陽光的彎刀,一口西梁腔聽著很是順耳。

    「大將軍,我等奉陛下密旨來援。」

    聽出來是右將軍的聲音,西梁騎兵們歡呼著調轉馬頭準備繼續向昭國軍隊發起進攻。身後的馬蹄聲是如此重,兵刃砍上人體的聲音是如此沉悶,被死神利爪攫獲的生命,如此脆弱。

    從高處的話,可以清楚地看到戰場的變化。

    一支西梁裝束的騎兵飛速撲進戰場,從後方對西梁軍隊發起攻擊,猝不及防的人馬在混亂中折損得十分厲害。而同時,昭國軍隊也發起了猛烈的進攻,西梁遭遇兩面夾擊,嚴密的陣形被分割開來,且敵我難分。

    揮刀砍倒圍攻自己的幾名昭國士兵,科倫躍馬艱難地殺到那率偽軍襲來的昭國將領面前,怒吼道。

    「你是何人,竟敢冒充我右將軍來襲?」

    那人呵呵大笑,一抬手揭開頭盔,動作瀟灑地將之遠遠拋開,一張俊雅不羈的臉露了出來——是顧顯,少年即在西梁揚名的人物。

    「如何?你們右將軍的聲音聽著可親切?不過很抱歉,死在本將軍劍下的人,就算化作厲鬼,也是不會開口的。」

    調笑的話刮著耳膜,刺激得科倫血紅了雙眼,他舉起刀砍過來。揚手甩掉不那麼順手的彎刀,顧顯拔出自己的寶劍,輕笑著迎上去。

    劉若風與西梁皇帝的決戰似乎沒有終點,圍繞在他們身邊的士兵們或者化為屍體,或者被戰馬與刀劍趕離,只有他們依然在不停地砍、刺、擋,皆是傷痕滿佈,卻勝負難分。但這只是在旁人看來,兩人之間那一點差別,他們都覺察到了,驕傲的西梁皇帝開始焦急起來。

    灼眼的太陽也終於漸漸往西斜去,不論他們之間如何,這場戰鬥要結束了,從顧顯把科倫的頭顱高高地挑在劍尖的那一刻起。

    黑煙在這樣空曠的草原上十分顯眼,心理與生理俱疲乏的西梁士兵們在聽到有人大喊「草原上起火了」「昭國人攻入草原了」之後,他們開始向側邊戰場退卻。捨棄富饒的昭國確實難,但草原,他們不能不顧,他們的家,在那裡。

    刃口殘缺的彎刀脫手飛去,狠狠砍過來的大劍被忠誠的護衛死死抱住,以自己的性命為主人搶得了一份生機。喘著粗氣,西梁皇帝瞪著面前難纏的敵手。他的軍隊在潰退,他的草原也好像是被人入侵了,聊城——他似乎,不得不放棄。

    調轉馬頭,皇帝搶過一支長戟殺退阻擋的昭國士兵,高聲下令。

    「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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