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塵起時 第一卷昭國未知(TXT全文字手打) 第四章 疏雨軒
    鄉村的早晨,總是平和而安謐的,伴隨著三三兩兩走入田間的農人和遠遠近近的犬吠,清朗如畫的村野更充滿了寧靜的生機。這樣的場景,白鴻希難得地看了大半年。

    雖然隱居其實是為了任務,而且就對手的敏銳程度來說,壓根兒就不比從前的每一次輕鬆,但這一回,白鴻希獲得了平生初次的滿足。

    只是任務快結束了,要扳倒這樣的家族,他的經驗可謂豐富至極,縱使這回要對付的是那個蘇家,他也終於將那堡壘攻破,接下來這一年,蘇府將迎來大婚,那蕭澤多數時候亦會被留在南陵,一切便只待小心地布下網,步步為營地拘捕這龐然獵物,斬下它一條腿了,所以近日內,他得盡快趕回京城覆命才行,有人想必已等得焦急。是的,必定會焦慮非常的,那人總是如此,一旦決定對不在自己切實掌握中的人物下手,便會疑神疑鬼,對什麼都不放心。

    他太瞭解那人了,焦慮之下,他肯定會派人連連來催,甚至不惜空出人手來監視。雖說日前那兵部郎中張享之事了結得尚算乾淨,但以那人多疑的個性,至少近期內不會忽視張享下獄時所說的那些話。倘若一個不小心,被發現她的存在,就糟了。

    是預警嗎?昨日突然被她們母女救回來的那個女人,照他探看的情況來看,頗為可疑,倘若真是別有目的而來……

    他沒有自信能再次保護她。

    還是走吧。

    盡快,並且是永遠地離開這個疏雨軒。

    因為他是沒有資格眷念這裡的人!

    不管她是不是得自己留情才能保住一條命,她的至親喪於他的劍下,這是怎麼都無法改變的事實。所以他沒有資格,即使他心底,最深最暗的心底已開始忍不住一絲絲地泛起某種渴望,渴望能多看一點她明淨如青蓮的笑,哪怕只是遠遠地看著,親近卻終不免客氣。

    但他只是一把沾滿血腥的劍,斷了,亦無人可惜,又怎能期望被人掛在乾淨的書齋裡焚上些幽雅的香來欣賞?

    這是不允許的,他不允許,誰都不會允許!

    初到昭國的這一夜,蘭塵到底沒法睡得安穩,當早起的馮家人推開各自的房門走入院中的時候,蘭塵也醒了。

    天剛亮,農人們趁著早晨的清涼要先去田地裡勞作一會兒,待太陽熱起來,他們會回家吃早飯,然後再去耕種,所以熱鬧的院子很快就又安靜了。馮大嬸帶著女僕在廚房裡忙著,蘭塵才進門想幫著做點什麼,馮大嬸就把她推了出去。

    「既然還是姑娘家,頭髮可別這麼盤起來,這是婦人髻,女孩兒不能這麼梳,叫人再誤會就不好了。」

    蘭塵就這樣被綠岫拉回房間裡,取出鏡匣來為她重新打理。

    「姐姐你的頭髮真漂亮,這麼長,都過膝蓋了,散下來像匹緞子,還是只盤一半比較好。」

    不算大的銅鏡也照出了綠岫的裝扮,髮型很簡單,很美。抬手摸一摸自己蓄了十來年的長髮,蘭塵歎息地笑笑,問道。

    「有剪刀嗎,綠岫?最好是那種比較大的。」

    蘭塵的頭髮不是特別地濃密,兩下應該足以解決。看她那姿勢,明白過來的綠岫忙按住她的手。

    「姐姐這是要做什麼?」

    「剪頭髮呀。」

    「好好的為什麼要剪掉?身體髮膚,乃父母所賜,豈可任意毀傷!況且找大理這件事也不用急啊,還沒有問過白先生呢?姐姐你別這麼快就放棄呀。」

    「啊?不,不是。」

    蘭塵趕緊解釋:「我只是覺得太長了,很麻煩,想剪短些而已。」

    說著,她快手快腳地一剪刀下去,頭髮的長度剛過肩。

    「太短了!這麼短……姐姐你也剪得太快了。」

    綠岫半嘟囔著,眼神中更有滿滿的疑惑。乾脆的動作,冷然的表情,什麼樣的人會自己動手毫不猶豫地剪去女子夢寐以求的美麗長髮?

    蘭塵沒做聲,只是略微笑著去剪下另一側。

    可以的話,她也不想這時候剪,外貌中她唯一用心養護的就是那頭長髮,都過膝蓋了,剪掉還挺捨不得的。但是在這個世界,想隔天就洗護頭髮,似乎不太可能,再說她必須要去工作,長髮的確麻煩。

    短髮梳理起來當然方便多了,在馮大嬸的惋惜聲中,蘭塵享受著鄉村晨風拂頸而過的清涼,跟著綠岫出門往馮家莊的小學校走去。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聖賢文章,熟悉的書聲琅琅似近而遠,在綠岫輕快的步伐裡,蘭塵依舊只能低低地歎息一聲。

    敞亮的教室中,一名身材修長的男子背向她們負手而立,卻彷彿是聽到了細微的腳步聲般,在她們進院門的同時回頭。

    樸素的白衣,端正的站姿,男子清俊的面部線條很柔和,整個人感覺像一塊溫良的古玉。所謂「謙謙君子」,大概指的就是這種人了。

    第一印象不錯,蘭塵微笑地沖對方輕輕欠身,算做打個招呼。

    男子笑著點點頭,溫和有禮,繼續在搖頭晃腦的學生們中間踱步巡查,綠岫則會意地拉著蘭塵往右邊緊閉的小院落走去。

    院子裡種了很多植物,高大的松柏、樟樹、柳樹和低矮的桃杏相間,一條方石路沒在樹叢中,對面的建築也因此被擋住了視線。走過去,才看得出來是簡單的一廳兩房。屋子周圍倒什麼植物都沒有了,簷上的匾額裡是三個筆畫十分乾淨的大字——疏雨軒。

    綠岫放下食盒,一邊擦著簷下的石桌石凳,一邊道。

    「這是白先生住的院子,姐姐你坐,我三哥已經把姐姐的事簡單地告訴給先生知道的,我們稍等一會兒吧。」

    「嗯,麻煩你們了。」

    蘭塵道著謝坐下,順便打量四周。很普通的小院,植物非常蔥鬱,房子非常潔淨,四面的門窗全部敞開,可以清楚地看見屋內大半的佈置,陳設極為簡單,只有書多,看來那白先生是淵博的讀書人。應該也很灑脫吧,雖然年輕,卻從綠岫一家人那裡知道他已周遊了半個天下來著。

    但是,說不清楚,這靜謐的疏雨軒好像有一點點怪的感覺。

    「啊,先生,您回來了。」

    綠岫的笑容綻放得十分美麗,白鴻希的腳步鬆下來。

    「又麻煩你送早膳了,馮姑娘,謝謝。」

    「不,先生別這麼講,母親說本來就應該是我們莊上為先生準備早膳的,是先生太客氣,況且我們今天也是有事要請教先生。」

    「哦,我聽你三哥說了,是這位姑娘想打聽個地方,是嗎?」

    白鴻希在石桌的另一邊坐下,綠岫已打開食盒取出早餐,蘭塵沒插手,只歉意地向他笑道。

    「是的,不好意思麻煩您。」

    其實現在倒是不需要向人詢問大理的,蘭塵想知道的是昭國的情況。但馮家人世代都住在這裡,淥州城雖說去過,卻只道那是個熱鬧的地方,別的就說不出個所以然了。既然這位白先生是走過些地方的人,蘭塵便想打聽一下情況,她在這個世界裡算是個黑戶,得盡量杜絕那些會造成大麻煩的小麻煩。

    三人先吃飯,蘭塵對這個白鴻希的第二印象也很好。他並沒有老神在在地享受綠岫的服務,而是幫著佈置早餐,幫著收拾餐具,還堅持要自己洗乾淨了再送回馮大嬸家,然後就請綠岫進他的書房去打發時間。

    隱隱看得出來,綠岫對疏雨軒的興趣比聽這兩人說話要高。蘭塵不禁微笑,豆蔻梢頭的女孩子,純真得讓人喜愛。

    院子裡一時靜靜的,連先前那隱隱約約的讀書聲也沒有了。

    蘭塵不想開口顯出自己對這個世界的基本都很無知,便沉默著。女子沉靜,在這個世界裡,好像也是種被宣揚的美德。

    況且處於模糊境地下,以靜制動素來就是種好方法。

    果然,那白鴻希微笑道。

    「聽說姑娘來自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在下白鴻希,早年有些遊歷,也不知道是否有幸造訪寶地,得以在今日為姑娘指指路?」

    「多謝先生好意,但蘭塵的故鄉實在是個小地方,只怕先生當真是沒去過的,也許還是未曾聽聞。」

    「哦?姑娘不妨說來聽聽?」

    白鴻希的眼中閃過一絲興趣,看來他是真的去過不少地方,就不知道這個世界裡會不會剛好有個地方也叫大理。蘭塵想說個生僻的地名,但記起她對馮大嬸說過大理,便作罷了。

    「我的故鄉,在大理。」

    「——大理?」白鴻希皺眉思索著,隨即歉然道,「請姑娘見諒,在下還果真是聽都沒聽說過這個地方,抱歉了。但不知這大理,屬於我昭國的哪個州郡,或者,是異國?」

    「是在昭國,但鄉下人見識淺薄,我也不知道大理屬於哪裡,反正在南邊,很遠的南邊。」

    蘭塵微微垂下眼睫,頗有點黯然的樣子,她是為了掩飾自己眼中的淡定。說「很遠」並不會讓她生出心酸的感覺,因為從前在那個世界的時候,即使處在攘攘的人群裡,她也常常有種隔著很遠很遠的感覺。

    看著面前沉靜的女子,那句「鄉下人」讓白鴻希極輕微地抬了抬眉。且不說這跟她昨晚的表現有多不符,這姑娘的口音雖怪,但分明更傾向於北方的,怎麼說來自南邊呢?不經意的小錯誤,還是故意要去攪亂別人的判斷?

    再或者,是燕國又不安定了麼?

    可是據屬下回報,燕國目前正陷入奪嫡之爭中,不管是國主,還是諸皇子,應該都沒有餘暇設計昭國。

    不過,也有可能是其中哪位,想撈取資本哩!

    越想越覺得可疑,這個蘭塵在馮家莊被綠岫救起,到底是不是有意的——綠岫長得越來越像那個人了,即使是在這小小的鄉村,也還是太引人注目。

    白鴻希不動聲色地對蘭塵笑道。

    「那姑娘怎麼會獨自一人到這馮家莊來?姑娘的家人……」

    蘭塵依舊微低著眼簾,說辭是早就想好了的,也已經在馮大嬸他們面前用過。

    「我不知道,是好幾年前,有天我爹娘都出去了,留我看家,後來有個人跑來說他們在山那邊被老虎咬傷了,我趕緊跟他過去,誰知道出了村子就被他逼著往北走。前些天,我們在河邊休息的時候,那人突然全身發抖、口吐白沫跌進了河裡,我不會游泳,周圍又沒人經過,他就被水沖走了。」

    「這麼說,姑娘是遇見拐子了?」

    白鴻希審視著蘭塵,雖有幾分相貌,但比較起來,還是她淡遠而乾淨的氣質更突出些,體形纖瘦,看來是十八歲左右的年紀,只是似乎又有點不太確定,可感覺也不像過了十八歲還未婚的女子或已婚婦人。

    蘭塵沒有應他的話,也不抬眼看他,神情淡然。她不想裝得嬌嬌怯怯的,有違本性,再者說,那樣若是以後還可能與這教書先生有交集,就多有不便,而且只怕也不容易讓好心的馮大嬸答應讓她一個人去淥州城闖蕩生活。

    「那姑娘現在有何打算?不如我帶你上衙門那兒問問吧,淥州城是我們昭國僅次於京城的繁華之地,南來北往的客商和遊學者都非常多,也許官府可以幫忙問到大理的消息。」

    這意見倒是出乎蘭塵意料,原來古代官府也有救助流散人群的職能,不過她還是別去找什麼官府了。萬一這昭國沒有大理——不曉得這個謊言會惹來啥後果?而要是還真有個大理,她可不想被送過去,誰知道會是什麼旮旯地方!

    「有勞先生費心了,但我離家已多年,當初又是被拐子騙了去的,如今突然回家,只怕反而讓父母難堪。所以我想就先在淥州城暫且安定幾年,還請先生把淥州城的狀況告知一二,我去找些事來做也有個方向。」

    這臨時拼起來的理由很牽強,但沒辦法,有總比沒有強。

    「……姑娘要定居淥州?」

    白鴻希的眼睛瞇了一下,掩去了眸光的銳利。

    「不,那可不一定。」

    「哦?」

    「我的家,現在是不能回去的,而這淥州能人輩出,我想若是可以習得一門技藝或是掙得些許錢財再回家,會更好,畢竟山裡人難得出來見這世面。」

    「哦。」

    白鴻希笑意模糊地點了點頭,又道。

    「這麼說姑娘已經打算好了謀生之道了?」

    「沒有,去了再說吧,反正總不好賴在馮大嬸家裡,我不會農活的。」

    「嗯,說的是。何時動身?」

    「明天。」

    蘭塵答得很乾脆。

    雖然馮大嬸好心,可是她真的很不好意思,尤其自己什麼都不會做,整個一米蟲。雖然她覺得其實做米蟲蠻幸福的,可是這麼毫不相干的人家,即使只在別人這兒白吃白喝一天,她也滿身不自在。

    白鴻希思索片刻,笑道:「也好,不如明天我送姑娘去吧,正好想買些筆墨回來,而且我對淥州也有幾分熟悉,說不定幫得上忙。」

    這番話才真正讓蘭塵放心許多,她可以跟這白鴻希多瞭解些昭國的情況。太無知了是很容易踩到地雷的,要知道,古代的刑罰可殘酷得很。

    「那就有勞先生了,非常感謝!」

    「姑娘客氣。」

    看著蘭塵真誠的淺笑,白鴻希的疑惑又加了幾分。從馮家三哥那兒聽說,這個蘭塵是識得字的,若真的是來自窮鄉僻壤,若真的是被拐子騙了的,如何認得那麼多字?

    可疑的,還有她的出現。而初清醒時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話,白鴻希直覺性地認定,那絕對不是神智未清時說的胡話。還有昨晚那兩個多時辰的「發呆」,那個樣子,明明像是下了什麼決定。

    是什麼決定?她,又到底來自哪裡?為何而來?

    大理,或許根本不是地名。

    綠岫在白鴻希的書房裡呆了很久,因為這是她第一次有機會進入這間屋子,所以她非常仔細地看著室內的擺設。

    書房佈置得極為簡單,除了滿架的書,筆墨紙硯之類用具,裝飾品就只有牆上掛著的白鴻希自己的字。寫的是昭國幾首著名的山水田園詩,風格各不相同,如此倒看不出主人的心之嚮往,書法則是簡單的,白鴻希的字向來筆畫乾淨,她不知把掛在自己房裡的那首詩看了多少遍,閉著眼睛都能摹出來。

    屋外突然傳來蘭塵的聲音,綠岫急忙答應著,抽了一本前朝史冊《陸書》走到窗邊。

    蘭塵笑著。

    「綠岫,我想在村子裡走走再回去。」

    「啊——好啊,那蘭姐姐,你等等,我給你帶路吧,這就來。」

    「不必了。」

    蘭塵的微笑十分溫和:「放心,村子就這麼大,我不會迷路的,隨便轉轉而已,你還是在白先生這兒好好看書吧。」

    說著,蘭塵便移步走開,綠岫叫了她一聲,見蘭塵頭也沒回,只是擺手,她邁出的左腳便慢慢地又縮了回來。白鴻希目送蘭塵消失在海棠花樹裡,這才轉回頭來,看向綠岫。

    別過視線,綠岫輕聲道。

    「不好意思,先生,打擾您了,我……這就走。」

    隔著窗子,白鴻希看見綠岫優雅地走到書架後,放好書,走向書房門。他應該就這樣放她出去的,以著淡淡的表情,真的就像一個熱衷於遊歷天下的讀書人一般,溫和而疏遠地面對她,就像最開始那樣。

    「沒關係,馮姑娘,你可以繼續看,不著急。我該走了,若有中意的書,就拿去吧,我送給你。」

    「咦?」

    綠岫訝異地站在門口,澄淨的眸中現出點點驚喜,卻還是咬著唇,偏頭道。

    「不,先生,謝謝您,不用了。」

    白鴻希笑一笑,側身提起食盒,看向仍站在書房門內的綠岫。

    「可以的,只要你喜歡的書,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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