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妮可:
你沒有隨同我們一起出發是正確的。在這裡,我強烈建議你回莊園幫助黛爾貝拉打點一切。
現在的情況很糟。
我不是說沒有水和食物,別擔心這個,親愛的。令人無法忍受的是,為了到達艾姆卡大陸,我們在看不到邊際的大海上航行了三個月。船長告訴我還需要堅持三到四天才能抵達陸地。天知道我多麼盼望能「腳踏實地」。
在疾病和暈船症的折磨下,安格的身體變得很差,整天地倒在床上卻又難以入睡。我不得不照顧著他,因此無法給你寫很長的信。請相信自從在港口揮別了你美麗的身影,我無時無刻都在想念著你,我的愛人。我心裡的詞語足夠寫一本愛情詩集獻給你(十二銀幣一冊的那種精裝本,不是三十個銅板的小冊子)。
但你不用擔心我們的管家,我打賭他很快就能像以往那樣生龍活虎。我們只是沒有辦法得到更多治療。
遠洋的三艘船上都發生了程度不一的疫情,牧師先生將全部的精力放在驅散疾病上。很遺憾地,昨天船艙裡終於出現了一具屍體。安格記錄下了他的名牌並把這個可憐的人包裹起來送進了大海。
謝天謝地這樣的生活就要結束了……
「叩叩!」
兩聲敲門之後,管家端著餐盤進入艙室。
領主急忙將紙和筆掖到枕頭下,拉過被子蓋在胸口,他蠟黃的臉上因此稍微有了一絲血色。
「好些了嗎?」安格將晚飯放到他床邊的圓凳上。
「我的頭還是很暈,全身無力,胃裡悶得厲害,」領主瞟了一眼菜色——又是千篇一律的黑麵包和浮著胡蘿蔔丁的馬鈴薯濃湯,他摀住嘴,「……一點食慾也沒有。」
在被子裡蜷起身體只露出一雙眼,摩南打定主意:這回不論安格怎麼勸說,他也絕不向這麼噁心的東西妥協。
東方人半跪著,撕了一片麵包蘸上湯:「你還是吃點吧,摩南。」
領主孩子氣地瞇起眼,依然拒絕食用遞到鼻子底下的晚餐。
或許病人比較愛撒嬌吧。
安格想著,露出最親切的笑容,耐心地哄主人進餐。
這個男人在自己的新婚妻子面前表現得很好。度過他們的幸福蜜月期之後,摩南服從帝國徵召踏上開往殖民地的遠洋航船。同行的還有一百名步兵——當然,這個編隊與龍語者雙方誰管也管不著誰。
很快地,塔貢河谷的領主開始身體不適,先是嚴重暈船導致失水,然後敏感地患上了正在下層船艙流行的疫病。現在病情好轉許多,但暈船的症狀還時不時地困擾著他,偶爾半夜也能被顛得嘔吐起來。
「不吃就不吐了。」摩南堅持著。
「摩南,肚子空著,就更容易產生眩暈和嘔吐感。稍微吃一點也是好的。」
領主索性裹著被子轉過身去面對牆,就不信這個囉嗦的管家還能拿自己怎麼著。
門砰地被撞開,有什麼生物發出「噗啦噗啦」的叫聲鑽了進來。摩南胃裡正難受,懶得打理,聽聲音是管家站起身去掩上了門。
但立刻又傳來牧師的問話:「打擾,請問你有沒有看到一個白色的小東西?大概這麼大,跳得很高。」
「我想沒有。」安格回答。
「如果看見了,請幫我捉住它好嗎?」
「沒問題。」
東方人一口答應,隨後放輕音量對牧師說了幾句話。兩人嘀嘀咕咕一會兒,牧師告別離開。
安靜。
摩南忽然發覺有毛絨絨的東西鑽進被子,順著他的小腿往上蠕動!
「哇啊!」
他大叫一聲從床上彈了起來,猛力踢開被蓋。
一個手掌大小的不明生物正伏在他腳邊,像是被他的叫喊聲嚇到,呆呆地睜開綠芝麻般的小眼睛望著他。
「噗啦……」它無辜地坐在後腿上,收起兩個小爪子。
「原來你在這裡。」安格將它抱在懷裡,隨手掰了一小塊麵包,「吃嗎?」
「那是我的!」領主抗議。
管家轉過頭來,納悶地看著他:「不是一點食慾也沒有?」
「肚子空著就更容易頭暈和嘔吐,這可是你說的!」理直氣壯。
「不吃就不吐了,嗯?」安格繼續問。
摩南終於聽出了對方語調裡的促狹成分,不由臉一紅:「我改變主意了。再怎麼也不能把食物讓給一隻……一隻……這是啥?」指著安格懷裡的小東西,他終於發現它不在自己的辨析範圍。
東方人將小東西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替雙方介紹道:「摩南,她的名字叫拉芙拉芙。拉芙拉芙,這是摩南·法繆阿先生。」
被稱為拉芙拉芙的小生物用兩條後腿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行了一個屈膝禮,然後啪嘰一聲趴倒。
摩南撫著額頭髮了一會呆,仍然無法理解「拉芙拉芙」究竟是什麼。他哀嚎著躺回床上:「安格,我的頭好像更暈了……」
「張開嘴。」安格重新撕了片麵包,蘸上馬鈴薯湯。
領主作出痛苦不堪的表情,緊閉著雙唇。
「閉上眼,想像你正要享用一塊鮮嫩的鴿肉派。」管家拿出足夠的耐心,終於成功地讓這拒食的傢伙吞下了第一片食物。
「真難吃。」
——他還抱怨咧!
「來,現在假想你面對的是雞肉布丁。」再接再厲。
「我所吃過最硌牙的布丁。」
摩南繼續挑剔著,其實也沒有那麼難以下嚥——但現在這樣感覺還不錯,為什麼不繼續呢?
「摩南,再張開嘴,想像你將要吃到一顆青梅。」管家溫和地誘導著。
這回落進領主嘴裡的東西,小而圓,咬上去酸酸甜甜帶著一絲輕微的苦澀。他吃驚地睜大眼。
「青梅。剛跟牧師要來的,就這麼一粒,別嚼太快。」
管家半跪在床邊,笑吟吟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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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裡醒來的時候,青梅那甘甜的回味依然存留在唇齒間。
領主睜開眼,微微地探出頭,看著睡在地上的管家。
船長原本替兩人各安排了一個房間。摩南病得厲害的時候需要人隨時照料,於是安格抱來被褥開始了數月的打地鋪生涯,他那間艙室被捐獻出去改作診療間使用。
說實話,摩南感到很沮喪。他從沒經歷過遠洋旅行,也不知道自己的體質是這樣地不適合親近海洋。
在寫給妮可的信中,他指出她沒有一同前來是正確的選擇,那是因為他不想在新婚妻子面前丟臉——但是,天啊,他真的很希望有人可以安慰一下自己受挫的心靈。
為什麼這個東方人就不能偶爾示弱或者出點岔子?他總是那麼優秀。
他瞪著管家,有些嫉妒地想。
船身輕微地晃動著,月光悠閒地流淌進窗口,橫在管家枕頭邊的拉芙拉芙(這究竟是什麼?)露出肚皮睡得正香。
安格睡眠的時候習慣側向窗口,而且,他呼吸造成的胸口起伏幾乎無法用肉眼看見。這是摩南多次觀察得出的結論。
領主注視著他被月光映得明亮的臉。
額前的短髮往往會讓管家覺得癢,因此他總是將它們掖向耳後,至於幾縷不聽話而垂到眼前的髮絲,入睡以後也就忽略了。
但這調皮的黑髮讓他的額頭曲線更為柔和,也加重了他具備的那種含蓄的東方氣質。
「性感的前額。」
領主突然回憶起在報紙上看見的這個形容(用於讚美馬斯洛),他憋在被子裡嗤嗤地笑起來。
話說回來,安格用ど指將頭髮往耳後攏的時候那種心不在焉的眼神……
嗯,確實足以迷死那些喜好憂鬱感的貴婦人。
摩南想到這裡,腦海中驀然浮現出管家穿著女裝的模樣。那個黑衣的女子看上去如此柔美可愛,以致他當時完全忘記了妮可的長相。在那兩個該死的蘋果登場前十秒,他必須承認,自己已經開始幻想與這個女扮男裝的東方姑娘的幸福生活。
——好吧,我就是被無懈可擊的氣質給擊中了,但那是他裝出來的!
奇怪,安格為什麼學女人學得這麼像呢?他以前究竟幹過些什麼……
悻悻地抹了把臉,摩南從被子裡鑽出來,趴在床上。奇怪,好像認真琢磨管家的事情時,他的暈船症狀便不翼而飛了。
龍語者納悶著。
「噗啦!」拉芙拉芙忽然痙攣了一下,在睡夢中划動著短小的四肢。
摩南吃驚地看到他原本以為正在熟睡的人立刻睜開雙眼,用一根手指輕輕拍打拉芙拉芙的肚子。小東西慢慢安靜下來。
管家抬眼看了看他,微微一笑,繼續自己的睡眠。
——他醒著?
雖然知道對方不可能聽到他剛才那堆亂七八糟的想法,領主仍然尷尬地背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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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妮可,我一直斷斷續續地寫著這封信,每次想你便拿出來添上幾句。等到船隊返航的時候,你應該就能收到它了。我知道你會仔細地讀上很多遍,親愛的,希望它能給你帶去一絲安慰和樂趣。
船長說我們的船隊快要到達目的地了,可我依然看不到大陸的影子。
船上的食物永遠都是那麼幾樣,十分乏味。馬鈴薯讓安格完全失去了進食的樂趣,我還好,你知道我挺能吃苦的。前天牧師送給我們一人一顆梅子,我吃得很珍惜,真想不到這麼普通的東西對我們來說竟然變成了美味佳餚。
還記得我跟你提過的拉芙拉芙嗎?不記得也沒關係,在第四頁的第十二行就能找到。
安格告訴我,拉芙拉芙是他一個老朋友的孩子,現在由他代為照顧,直到這小東西決定定居在某個地方為止。嗯,很有趣對吧?
我們的管家確實有不少人類或者非人類的朋友,當然,我也一樣。在下封信裡我會詳細地告訴你,我們是怎樣冒險進入砂民的領地並從裡面救出了美麗的公主。你會喜歡這個頗具傳奇性的故事的。
今天海上天氣很好。河谷的風景也正到最漂亮的時節,真想跟你一起看啊。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巴薩,但作為一個龍語者,我有義務保護帝國在艾姆卡大陸的所有利益。
甲板上有人在喧嘩,我先去看看。吻你,親愛的。
「是大陸!」
爬到桅桿頂上的船員大叫起來。
「艾姆卡!我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