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谷的清晨幽靜而迷人,樹林間飄著層薄霧。對三個從沼澤裡掙扎出來的男人而言,這裡簡直就是天堂。
「你知道,辛德蘭,如果你沒有大踏步衝進那片窪地,我們現在都應該坐在桌子旁邊享用美味的早餐了。」摩南念叨著,隨意在路邊的樹幹上抹掉手背的泥。
他身穿的罩衫和長褲濺滿泥水,粘乎乎地貼在皮膚上。當然,直接陷進淤泥裡的前任教皇更是狼狽,以致全身糊滿了摻和著水藻的爛泥,散發著死水的腐臭。
管家捏著鼻子走在前面。
「要是你沒有告訴他哪裡平坦往哪裡走,我們的牧師大人不會一腳踩進沼澤裡,摩南。」他替辛德蘭鳴冤,雖然後者對領主的指責沒有任何異議,「快點吧夥計們,我似乎已經能聽到水車的聲音了。」
他們確實陸續地聽見了那種令人愉悅的聲響。
在林間潺潺流水的帶動下,水車碦碦地轉動著木質的葉片。第一次看見實物的牧師忍不住上前,小心翼翼地用手摸了摸。「神安放在地面上的東西真奇妙。」他讚歎道。
「嘿,年輕人,那是我做的!跟你的神可沒關係!」
水車後面的圓頂小磨坊裡,一個聲音突然冒了出來。胖乎乎的中年人探出頭打量三位客人,順便將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
「那拉納尼大叔,早啊。」安格笑道。
「不早了,這些麥子……」
廚師的注意力集中到對那兩個泥人的辨認上,忘記了將自己的話說完。
他指著其中之一,疑惑地望向管家。「那不是——」他加重了自己的語氣,「那該不會是領主大人?」
泥人之一舉起左手,點頭。
老廚子驚訝地合攏自己的嘴巴,然後又急急忙忙地開口道:「哎唷我的領主,您這樣怎麼見人。快點走小路回去換一身兒吧!」
「見什麼人?」
那拉納尼大叔故作神秘地靠近他,然後又由於某些原因不得不皺著鼻子站開一段距離,甕聲甕氣地說:「王子殿下已經到了,與他一同前來避暑的還有妮可小姐。您說見誰?」他嘿嘿一笑。
「妮可?」摩南驚叫起來,「噢,天哪,她來了?」
年輕領主像海蝦一樣迅速地縮緊身體,然後彈向主宅的方向。他幾乎是大踏步地飛奔在林間小路上,請相信如果人類四肢著地跑得比較快,他會那樣做的。
「瞧這孩子樂的。」那拉納尼撓撓自己的禿頭,呵呵地笑了。
管家有些意外地看著那個身影遠去。
眨眨眼,他蹲下身,掬了捧溪水清潔面龐。牧師也單腿跪下,沖洗著手臂上的污泥。
「妮可小姐是什麼人?」
安格一面用衣裳的肩領部擦臉,一面不經意地問起。
「當然是塔貢未來的女主人!」雙手放在肚子上,廚師笑瞇瞇地回答道。
毫無疑問,如果誰繼續向他打聽這位妮可小姐的外貌或者家世,他一定能洋洋灑灑地聊上一整天。要問領主與小姐如何相識、現在關係如何,恐怕這位大叔也能侃侃而談。
但管家沒有耐心呆在這裡與廚師八卦他們的領主情事,他只笑了笑,回首對辛德蘭說:「我們走吧,別讓馬斯洛王子等太久。」
「好。」
一滴露珠從樹葉上滑落。
雖然夏季將至,它滴落到頸項間的感覺還是很冰涼。管家縮著脖子,輕輕拍打衣料上附著的泥土。
兩人踏上花園小徑,一前一後地繞向走廊的小門。
「摩南,好久不見。」
溫和柔美的嗓音突然響起。
管家應聲向陽台望去,一名貴族裝束的女子背對著他立在那裡。
蓬毛羽扇輕輕支撐著頭部,她歪著頭看向室內的某處,咯咯地笑起來。女子半長的發捲上綴著樣式簡潔的飾品,圓潤的肩在晨光下很美,光滑白皙的背部看上去也沒有絲毫瑕疵。
她的腰在下一秒被男人的手臂緊緊圈住。
摩南走上前將她抱起,轉了好幾圈。
「好想你,妮可!」他開心地大笑起來,「從現在開始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將我們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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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斯洛王子的確來得靜悄悄。
沒有夾道歡呼的民眾,沒有開路的儀仗隊,也沒有任何一個端著映像板(相當於我們位面的照相機)的記錄者,有的只是停在莊園大門外的四輪馬車,以及保護他個人安全的劍士兩名。
「馬斯洛王子?他正在黛爾貝拉小姐的陪同下參觀酒窖。」
紅衣女僕法愛爾娜撒嬌似地噘起嘴:「因為沒有來得及在台階上鋪紅地毯,黛爾貝拉小姐狠狠地罵了我們一頓——可王子根本沒放在心上嘛!」
她一面嘀咕著,一面獨力將大廳的地毯翻個面鋪放好。而藍裙子妖精則用指頭梳理地毯的紋路,把灰塵統統趕到窗外的植物底下。
「我們還得等一會。」安格回頭對牧師說,然後輕輕關上門。
換了套乾淨的長袖襯衣之後,辛德蘭看上去精神多了。這個男人在房間裡來回走了幾步,視線落到自己的手掌心:「說實話,手裡沒了權杖還真是不習慣。」他的手握成拳然後慢慢鬆開,但眼裡並沒有遺憾。
管家點點頭,微笑著問:「要吃點什麼嗎?」
「不了。」牧師接過東方人手中的教廷公函,說,「我一直不贊成出借我們的牧師。假設教廷被整個世界視作僱傭軍的一支,那跟海盜又有什麼區別呢?」
「你可以將它理解為兩個獨立國家間的軍事互助,如果這樣想會讓你滿意的話。」安格解開包裹,將裡面的東西一件件取出來。
「……唔,確實。」前任教皇認真考慮片刻,表示認同。與人交流時,他就很容易被說服或者導向別的方向。問題存在於何處他一點也不明白。
是學識有差距,牧師這樣認為。
錯了,是立場不堅定,管家想。
他轉頭看了看窗外,又說:「我還是去拿點麵包吧。牛奶?或者你更喜歡喝點別的。」
「牛奶、蜂蜜酒都沒問題。」
「好,請稍等。」
自打安格離開後,辛德蘭就專注地盯著桌上的包裹——有什麼東西在那層布料下蠕動,他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看陽光就要照射進房間,牧師按捺住好奇心,走到窗前做晨間的例行祈禱。這是他第一次在地面上向神禱告。
但是,確實有紙張的破碎聲響正在干擾他的儀式。
哦,現在換成了尖爪子抓撓木板的噪音。
他皺眉繼續讚美神。
「噗啦啦!」尖聲尖氣的叫聲傳來,緊接著,屋子裡發出一陣雜物滑落的驟響。
辛德蘭不得不中止祈禱,轉過身。
大半張包裹布還掛在桌緣,卷軸、繃帶、食物、短劍散落四處,一個蘋果就落在他腳邊。
他驚訝地發現蘋果上緊緊地趴著一隻白色的、長滿絨毛的小生物。這小傢伙衝著蘋果狠狠地一口咬下去,但水果對它來說是那麼硬,以致牙齒鑲嵌在果肉裡,完全動彈不得。
「你、你沒事吧?」
牧師伸手拾起蘋果,小東西跟著被提了起來。
「嗚……」它綠芝麻似的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他。
人類連忙隨手撿起一柄短劍,將它咬住的那塊果肉剜下來然後小心地戳碎,以免硌傷小東西的口腔。
長耳朵轉了轉,叼起指頭大的一片蘋果屑,這只不知名的奇妙生物徑直躍過牧師的肩頭。等牧師回頭看的時候,它早已經彈上窗台,調皮地高高跳起,落入灌木叢裡。
「哎?」
拿著武器,辛德蘭不知所措地站在房間裡,原本桌上的東西如同經歷颶風一般全被掀到了地上。
這就是安格開門以後看到的情況。
「這……我……」牧師很無辜地望著他,然後又望向窗口。
「沒關係,我來收拾。」管家笑了笑,「牛奶趁熱喝吧。」
「……不是我。」辛德蘭面紅耳赤地輕聲嘀咕了一句。他沒有繼續解釋,只默默地搶著整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