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蘇瑩瑩之胭脂香
三歲那年,母親離開我。母親留給我的記憶很淡,傳聞她是天都第一美人,我是她的女兒,卻都記不清她的模樣,相對來說,對於遠在天涯的哥哥我倒是記得清楚。
七歲那年,哥哥離開我。哥哥是這世上最好看的人,天都傳唱,聽雪公子,絕艷驚才,冠蓋天下,我心裡有些甜,他從小就是我的驕傲,卻又有些苦,想他,想他抱著我的樣子。
我只有權傾朝堂的父親,可是他也只是一天忙碌下來抱抱我,他沒有時間陪我玩。
人說千金難笑,我的童年他們那樣遙遠,我是侯門女,綾羅綢緞。錦衣華食,可是沒有人知道,有時候我寧願布衣荊釵,只要他們都在,我的童年便不會那般空洞乏味。
我不會是個自娛自樂的人,我獨自的坐在宜春院中,任寂寞侵襲,那是我才十幾歲,於是拿些無謂的書來看,我不喜歡看書,只是太寂寞,別人眼中的我是千金小姐,沒有人知道我是這樣在院子中一天一天靠碾碎落花,然後用土埋掉,然後再挖出來,然後洗乾淨——
我的童年有個洞——我的心裡有個洞——空的不知所以。
直到那天,看到了一本《凌王傳》——原來世上有這樣一個人,和父親一樣厲害,權傾朝堂。
可是他也才二十歲啊——
丫鬟發現了問題,便開始給我講凌王的故事。
他,風華正茂,玉樹臨風。我想,他有哥哥好看麼?
他,十四掌權,威震朝堂。我想,他有父親厲害麼?
其實當時我記不太清,只是記得最後一句話。丫鬟說這世上所有的女子只要看他一眼,都想嫁給他。
那一年我十三歲,豆蔻年華。
可是,從那以後,所有關於凌王的,丫鬟都回來給我講,什麼凌王舌戰群儒,力王狂瀾,什麼凌王雷霆手段,整頓吏部,什麼百花盛宴,凌王一醉風流——
我聽著聽著居然睡了,睡得很安然。
十四歲,元宵花燈會,我覺著無趣,便換了布裙荊釵,從院牆上偷偷溜出上街,原來換個身份如此爽快,我啃著糖葫蘆一路歡顏,我和往常逛街一樣隨手掠過一支鑲著寶石的玉釵,卻不想賣者一把搶回。蔑視的看過來。
我一下子就怒了,挑著眉毛罵他,結果那個人伸手就來打,嘴裡還不乾不淨的罵,眼前錦衣衣衫,他的衣袖擋過,「堂堂天子腳下如此欺侮女子,自己去刑部領板子——」
那聲音如玉珮交疊,淙淙如溪水般流過的我的心田,卻又帶著不容違抗的霸氣,明明溫雅,卻讓人心中生寒。
後來那些人事我都沒有記清楚,卻清楚的記得他回眸那一笑,眼中溫良如玉,那一刻,讓我想到了哥哥,只是,他的暖,哥哥的冷。
我竟然說不出話來,歪著頭看著他,當時的我在他心中還是一個小女孩吧。
他輕輕安慰了一句,我沒聽清,他轉身而去。
我恍惚間就看見哥哥轉身而去,我突然哇的一聲哭出來,哥哥,幾年才回來一次,為什麼看了瑩瑩一眼就走了。
遠方的人駐足,回身,似是微微思忖。他走到我近前,我的臉上還沾著糖葫蘆,他柔聲道,「怎麼了——」
我哽咽道,「我害怕——」害怕哥哥離我而去,我無趣的年華如水逝去,空的一無所有,哥哥,是那麼奢侈的期盼。
我的頭才到他肩頭,看不見他的面容,良久感覺到他的衣袖再次閃過眼前,是那種玄色衣袖,不華麗,不清冷,幽幽的讓人無端心醉。
原來他抬手將那玉釵插在我的髮絲中,他低眉對我笑,像是在哄一個孩子,淚眼朦朧的我癡癡的看著他,這次才看的清,劍眉入鬢,眉目清秀間帶著少年特有的風華,卻又有著深邃的成熟,那樣的輪廓。讓我一時癡了去。
他問姑娘姓甚名誰,我本來想告訴他我不是他眼前的窮丫頭,我是蘇相的千金蘇瑩瑩,卻沒來得及說出,他已經轉身而去。
直至我死的那一刻,舒夜都不知道,當年那個滿臉泥巴受欺負的小女孩是蘇瑩瑩,我想因為當年我的眼睛還清澈,所以他有心來哄我,他對我溫柔的笑,他為我玉釵入髮絲。
我一生之中慶幸的事就是當時沒有告訴他我是蘇瑩瑩。這樣在他流水一樣的年華中,他應該偶爾還會記得曾為一個眸光澄澈的女孩插入玉釵,他轉身,回眸,那一眼,便是一輩子。
我空洞無處安放的年華啊,他那一笑讓那個洞消失了,我回府上發呆,當時正好有媒人來提親,禮部侍郎之子,父親在那裡寒暄著,我摔了東西示威。
我對父親說,我不嫁人。
父親哄我,說,十四歲,該嫁人了。
我哭。
父親不理。
我再哭。
父親無視。
我發怒,說他不疼我,只有哥哥和母親最疼我。
父親立刻大怒,打了我,我當時竟然忘了父親最忌諱我提他們。
父親打完也後悔了,歎息甩手而去。
此後生活安靜,我一直羞於向父親提及,我曾經遇見一個像哥哥的人,我要嫁也只嫁給那個像哥哥一樣疼愛我的人,他會對我寵溺的笑。
事隔幾天,我還在園子裡蕩鞦韆,丫鬟跑來,眼中帶著笑意,悄悄的說,「凌王來了——在客廳中和老爺談話呢——」
我一呆,那個在丫鬟口中陪我渡過無數日夜的凌王,我想見見他,看看那個傳說中的人到底是什麼樣,有我哥哥好看嘛,有我爹爹厲害麼!
我只顧失神,鞦韆一歪,頭碰到鞦韆繩上。金釵滑落,丫鬟偷笑。
我瞪她一眼,髮絲有些散亂,我也顧不得,托著衣裙便顛跑過去,這才想起和父親已經幾天不說話了,為了不讓他發現我,我咬咬牙,脫了足下繡花鞋,輕輕點著足尖隔著珠簾一株海棠望過去。
卻不想那原本好奇心竟然瞬間變成了驚,亦帶著喜。
他舉扇風流,揚眉寫意,他有哥哥好看麼——我不知道,但是他的眼神比哥哥的暖。
他談笑風生,舉手間乾坤落定(那是丫鬟講的。)他有父親厲害麼——我不知道,但是他比父親多了英氣逼人。
原來,那個溫潤如玉,湛然如水的少年公子就是凌王。
我的頭碰了海棠花,手中繡花鞋落地,碰到珠簾,叮咚的聲音響起,於是衣衫散漫,青絲零落,襪滑金釵溜——還好有了珠簾逐浪,晶瑩中遮擋了這落魄,不知為什麼,已經被他看過一次落魄的我,再也不要看見這樣窘迫的我。
父親慌忙打圓場,讓我進去見禮,我那個樣子哪裡肯,回頭赤足便跑了去,隱約中聽見他爽朗的笑聲隨著珠簾撞擊,「令千金真是惹人憐愛。」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坐在銅鏡前,細細的畫著眉,輕輕將胭脂撲上,丫鬟笑,「女為悅己者容——」
我抬手打她,心卻也笑起來,我十四年中那個洞沒有了,原來這些年,只是在等那樣一個人,他得笑可以填滿我的缺失。
原來,你是我生命中的缺。我甚至以為,有了他,此後爹爹哥哥甚至母親對我缺少的愛都回來了,原來,蒼天有情,原來,我空洞了十四年的歲月,只是為了等你。抬眼望去,窗外*光綿綿——
凌王,舒夜,此後便刻在了我的心裡,刻在我年輕的容顏裡,刻在我眉目如畫玉面玲瓏裡,刻在我一顰一笑的十四歲裡。
父親撿起那張寫滿舒夜的紙箋一下子就明白了,看到闖進來的我,眼眸深邃,「瑩瑩,這便是你一直不嫁的原因麼——」
我低眉不語,卻無言中告訴父親,今生,我非他不嫁。
父親居然很爽快的點頭,我戴著小女兒的腮紅撲在他懷中羞得不肯抬頭,卻聽見父親似歎非歎的一聲。
我並不知道,父親當時處境不好,正在努力和凌王搞好關係。
十五歲了,那件事卻一直沒了消息,我反倒是知道了兵部侍郎的女兒倪婭嫁給了凌王,我坐在牆頭哭花了胭脂,我每日梳妝的端莊嫻雅,那是因為怕某個時刻偶然遇見他再那樣落魄,可是他卻在娶妻。
十六歲,我不顧羞澀去問父親,父親卻只是歎氣,他將我擁在懷中,「乖瑩瑩,是爹爹無用——瑩瑩再等一段時日——」
我聽不懂父親的話,卻也不再忍心讓他這般為難,回到閨房卻聽見兩個丫鬟悄聲議論。
「這個凌王,太不像話了,聽說老爺都在宴席上當著許多王公大臣的面開口了,那暗示再明白不過了,凌王居然笑著轉了話題,故做不明——」
「可憐的小姐,等了他一年,卻是這樣——」
我的心一下子就涼了,原來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原來是*夢一場,我以為我這樣玲瓏嬌俏的女子,他會喜歡呢——瞬間明白了父親的意思。
我已經及笄,早已到了嫁人的年齡,只是看著春華轉秋碧,只能讓我流光逝水,那花色裡那柳枝裡全是他的樣子,我有些恨他,可是閉了眼流淚,還是他,還是渴望擁有多一點吧。
那年,凌王又娶了禮部侍郎的女兒蘭妃。
十七歲,凌王娶了天都首富陌源的女兒陌姝寒,而且是王妃,我聽到這個消息喝酒睡去,夢中哭泣,我不如她們好看麼,我不如她們有錢麼——還是,我不如她們聰明——
哭過之後便是落寞,彷彿回到了十四歲以前,素顏憔悴,又不塗胭脂,因為我不知道我要給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