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民女質疑
士兵們不敢冒進。在外面封鎖了所有出路,為首之人,小草仔細一瞧,她認得那人,那人卻不認得她。
「扶蘇殿下!扶蘇殿下!」小草很自覺的送上門去,卻嚇得眾人退避三舍。沒法子,任誰看見那長城倒塌的奇景,都沒法子把這二位姑娘當作正常人。
扶蘇騎在馬上,卻是鎮定許多,穩如泰山,「這位姑娘,你認得我?」
旁邊有位相貌威嚴的中年大叔略一回頭,所有的士兵都不敢後退了,此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蒙恬將軍。
小草點頭道,「我是長生宮的方士小草,進宮時見過你好幾回。我還認得你弟弟胡亥和小舅子李促。」
她這麼一說,在扶蘇心目中的可信度立時提高了不少。
有些士兵也開始猜想,原來是長生宮的方士,那會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的法術也不算稀奇了。
扶蘇皺眉問道,「你既是方士。當保天下太平,為何卻要引來雷電,毀壞長城?」
小草心裡已經有了計較,說起話來就有分寸了,「那長城不是我們推倒的,是雷電和長城下冤死的征夫怨氣所毀,扶蘇殿下,我還要請求您,開壇作法,超度這些屈死的亡靈,讓他們早回地府,重投輪迴,這才能保得長城穩固,千年不倒。」
此時之前瞧見了一鱗半爪的士兵和征夫開始竊竊私語,他們比較認同小草的說法。要不,那閃電為何偏偏擊中埋有白骨的那段城牆呢?
「一派胡言!」蒙恬在軍中多年,卻是不信這些神鬼之說,厲聲質問道,「明明是你們施法弄塌了城牆,現在還要來妖言惑眾,你該當何罪?」
「長城是我哭倒的!我丈夫死在這裡了,難道連哭也不許人哭麼?」姜女郎挺身而出,話說得硬氣之極,「有什麼事你找我,別難為旁人!」
「你!」蒙恬一瞪眼,正要發火,卻見扶蘇抬手制止。他雖然是扶蘇的老師。但尊卑有別,凡事還要以扶蘇的意見為準。
「你是來尋丈夫的?」
「是!」姜女郎悲憤交加,大聲道,「我們成親當晚,我丈夫范建就被官兵從家裡帶走,抓來修建長城,說好了三年回家。可他來了不到三個月,就慘死在城牆之下,我千里迢迢來給他送件寒衣,而現在,卻只能裹一具屍骨回去,難道我不該哭,難道,我不能哭麼?這雷電就算是我引來的,那又如何?人都死了,卻不能入土為安,命都送給長城了,難道你們連骨頭都不肯放過麼?」
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心酸無限,讓許多士兵和征夫都濕了眼眶。
扶蘇素來心地仁厚。聽她之言,語氣頓時柔和了許多,「范大嫂,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長城的修建乃是國之大計,北方匈奴,一向對我大秦虎視眈眈,修此長城,也是為了抵禦外侮,保我華夏長治久安之計。這是所有大秦軍隊的職責,也是所有大秦百姓的職責。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還請你諒解。」
他這麼一說,又喚醒了士兵及征夫們的使命感,沖淡了之前的哀怨之意。
但姜女郎道,「我一個小女子,不懂得甚麼國家大事,若說我的丈夫是為國捐軀了,我無話可說,但我只問一句,我能不能為他收屍?」
這一問,可當真把扶蘇問住了。若說行,那長城底下不知埋有多少屍骨,若是每家人都要來尋,那恐怕得把整個長城給翻過來。但能說不行麼?死者已逝,入土為安才是大事,若是能屍骨都不許人取回,似乎又太不盡人情了。
這麼多將士和征夫看著,該如何回答,倒是頗費一番躊躇。從私心裡來說,扶蘇本人是同情百姓的。若不是父王好大喜功,又要修陵寢,又要修阿房宮,也不至於弄得長城修建人手不夠,只能被迫抓了無數百姓壯丁來湊數。何況用屍骨填埋長城地基之事,他也是來了之後才聽說的。當時也跟蒙恬商議過,就算不能抽出人手一個個安葬,能不能合塚而埋?
可蒙恬說得也有道理,「若長城內外皆是大秦百姓墳頭,恐怕這仗都不用打,將士們的士氣就一蹶不振了。」
蒙恬深知,秦王派扶蘇來,明為貶謫,其實暗有交付軍權和磨礪他心志之意。對於一個日後將要守成的君王來說,適當的仁慈是必要的,但太過仁慈卻決不是件好事。身為扶蘇的老師,蒙恬自然瞭解這個徒弟的性子,寬厚有餘,狠辣不足,他不怕遇到窮凶極惡之徒,卻若是遇到卑鄙無恥的小人或是滿口仁義道德卻好心辦壞事之人,恐怕就要吃虧。
就像此刻,雖然姜女郎的遭遇很令人同情。但作為一個領袖,卻要首先顧全大局。扶蘇下不了這個狠心,就讓他來作吧。
「那婦人聽著!你既是我大秦子民,身體髮膚皆屬大秦所有,別說他人,就連本將軍死後,也可將我的屍骨填入長城之中!殿下,此二女行為異常,妖言惑眾,恐非善類,何況她們毀壞長城在先。論律當以重罰。建議將此二人當眾施以火刑,以儆傚尤!」
什麼?要燒死她們?小草嚇了一跳,原來人間對有妖術的人真的是要燒死的!這也太殘忍了吧?
「扶蘇殿下!你聽我說!我說的句句屬實啊,你瞧,我這兒還有本往生經,這都不是假的!」
「殿下,對她們絕不能姑息!」
「扶蘇殿下!我真的不是騙子!」
扶蘇面色變了幾變,到底還是不忍心,「將此二女押回大營,待審問清楚之後,再行論處!」
這已是扶蘇所能退讓的極限了,蒙恬暗地裡歎了口氣。這營中可不儘是他們師徒二人的天下,也有秦王的眼線在此,說不定,今夜這裡發生的事情,立即就有人傳信回去。要是秦王知曉,不知道又將怎樣的雷霆大怒。
這大軍在外,說是大牢,其實就是一所單獨被看管的營帳而已,小草呆得還不算太憋屈。若是她一人,當可自由來去,反正徐福都跑路了,也不怕秦王再找她的麻煩。只是阿姜,她可怎麼辦?還有陰司主簿的托付,她一定得完成這個任務,現在看來,扶蘇應該是有幾分允意的,只是蒙恬那個鐵面將軍不肯通融,要怎麼說服他,倒要費些工夫。
小草和姜女郎關在營房裡三天無人問津,扶蘇也和蒙恬爭執了三天,遲遲沒有結論。扶蘇想網開一面,蒙恬卻主張速戰速決,趕緊殺了以安人心。
「糟了!草兒,那兩匹馬還關在營房外面,它們會不會有事啊?」姜女郎不惦記自己的安危,倒惦記起那兩匹馬來了。
「它們沒事。」那本不是凡間之物。自會找地方休養生息,小草一點也不擔心,但是,「阿姜,你怎麼不問我為何會法術?」
姜女郎憂傷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看著卻更讓人心酸,「你就是妖精鬼怪我也不怕!因為我相信,我認識的草兒是好人。」
還有什麼比這全然的信任更讓人動容的?小草被感動得一塌糊塗,「謝謝你,阿姜,謝謝你!」
「你會法術的對吧,那能不能算出來,他們到底要怎麼處罰我們?」姜女郎強顏歡笑。
小草搖了搖頭,「這個我可不會。人心是最難猜的。」
「那到時你可不許一個人跑了,就是要跑也得捎上我。最好能帶我像鳥兒一樣在天上飛,讓他們抓不著,氣死他們!」
這個……小草臉紅了,「我學藝不精,沒這個本事。」
「我逗你玩呢!要是真的有事,你別管我,自己跑掉就行了。」
「那怎麼可能?就算要罰也是我們兩個一起罰!」
可是,人間的刑罰是傷不到她的,卻能傷到姜女郎。若是與千軍萬馬對上,她也沒有一定的把握能保住兩人全身而退。
「快起來!」執著刀槍的士兵進來了,「殿下要見你們。」
幸好不是蒙恬將軍,小草當即意識到,事情有轉機了!
中軍帳中,扶蘇愁眉不展,見著她二人有好一陣子默然不語。
「你是叫小草對吧?」
小草點頭稱是。
「你說有往生經,可以超度亡靈,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小草心中暗喜,心想這人倒是好心腸,還是有幾分相信自己的,「扶蘇殿下,您也知道,這長城之下白骨纍纍,無辜慘死之人不計其數,他們的魂魄不得歸依,便盤旋在此,徘徊不去。若是收不了他們的屍骨,但起碼可以請人開壇作法,將這往生經日夜吟誦上七七四十九日,便可超度亡靈,讓他們安心回歸地府,重入六道輪迴。如若不然,這股冤氣凝聚不去,日後還是會興風作浪,時間一長,恐生妖孽。」
扶蘇下了決心,「好!我就如你所言,請人做法超度!但你們必須呆在軍營裡等候發落,不能再生事端,你們答應麼?」
「能答應!」
小草不知,扶蘇是頂了怎樣的風險,才做出這樣的決定。哪怕是被人罵作軟弱無能,膽小懦弱,他也認為,必須為長城內外千千萬萬無辜的死者做些什麼。
但就是這個凡事都要有交待的性格,最終卻害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