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龍鳳和鳴第八十四章二》
紫宸宮慈安殿
裡屋四個邊角老早就被固定好的銅籠子中被堆進了銀炭,仔細用火折子燃了起來。一例兩位總計八名梳著圓形包髻的小丫鬟各自蹲在籠前,不斷用細鐵棒子撩捅著,引起火苗頭裹滿炭身。
一個兩個瞧著面相青嫩得很,但大眼兒中只滿是謹慎小意。顧不得被熱氣對衝著滿臉通紅,有條不紊卻極為迅速的忙活著手頭上的功夫。
漸漸地煤炭籠子總算生了起來,原本藏著絲絲寒意的正殿裡屋登時變得暖烘烘地,再摻雜些佛香,單看這些哪裡還有嚴冬氣息?沈儀容推門進來的時候瞧著倒還滿意,緊繃的面容總算浮露幾分喜悅。
「冬枝兒,皇太妃就要從佛堂過來了,屋裡可是佈置好了?」
「夫人,您且安心,都處得妥當了。」
聽到沈儀容問話,原本站在東角的一個丫鬟忙迎了上來,曲身恭敬地答道。現在誰不曉得這位沈夫人極得太妃歡喜,算來入宮才不過一年有餘,卻是得了機緣品級一跳再蹦,直接由從九品的掌衣成了慈安殿大丫鬟。月初蕭家壞事,德妃隨即也犯了大忌被打入泠霜閣中。原本的五品尚宮乃是德妃一系,自然也落不得什麼好下場,而屬於皇太妃娘家一派的從五品宮正便伺機頂替了上去,硬是沒讓鳳翔殿那位得到好處。
這下眾人眼色就不免靈光了許多,看來德妃的失勢並未讓皇后得以順利提升在太妃心目中地好感。相反少了一名妃子的掣肘。皇太妃為了平衡後宮勢力竟還對鳳翔殿隱約露出壓制趨勢。雖然默許了皇后指派她身旁大丫環蘭芷接替宮正尚事的位置,但是隨即令沈儀容成資明夫人的決定頓時讓紫宸宮暗中一派嘩然。
宮正在宮女中的地位僅次於尚宮,可以插手監管六尚諸事,又不似尚宮一樣必須獨立出去保持公允。本來宮正當初設立的目的就是為了更好地輔佐皇后,所以可以如殿閣大丫鬟一般隨侍皇后身旁。只不過今朝老早就被太妃插了人進去,讓慕容氏暗地裡咬牙切齒許久。現在好不容易把權柄握在手裡,還未曾高興幾日。誰想太妃又弄出這麼一遭。
資明夫人其實就好比後宮御史,專司監察上五處下四局。攏總幾千宮女的品行德行。看著好像沒什麼實權,但是等到正經時候,就算是正尚宮都拿資明夫人沒轍。最重要地是,資明夫人是後宮中唯一一個皇后沒有辦法直接任命的職位,而是由太后指定。天朝重孝,皇后可以母儀天下卻往往難以獨掌後宮,畢竟她頭上還架著個皇太后。
而李氏皇族這幾代都極為奇怪。皇帝生母皆早逝,從而導致中宮權利獨掌,甚至到端怡皇后時達到了迫及皇權的地步,所以資明夫人這個專討中宮嫌的職位就已經好久不曾出現過了。
到今時靖宗即位,雖然沒有皇太后,可有個皇太妃。跟往常只得虛名的太妃不同,這位當年的夏淑妃雖然不是皇帝親娘,甚至連血緣關係都挨不著丁點。卻偏生很被皇上尊敬愛戴,老早就說出:太妃一如親娘,宮中法度皆比照母后。
沈儀容這一晉就讓鳳翔殿那位心頭輕顫,要只是太妃單純看皇后不得眼順也就罷了,偏偏後宮的水太深,往往都不得如此直白。
暗地中老早就傳了一個謠言。說沈儀容本是碧嫿閣那位陳婕妤地知交,兩人當初剛進尚衣局的時候便相熟相知,後來沈儀容能得到太妃的偏愛更是托呈了陳菀的計謀。
隨後沈儀容三番兩次在太妃面前為陳菀小意說話,慈安殿一處又對碧嫿閣明顯多有疼惜,大膽好事的宮僕侍女們便陡然猜測:看來那位身無背景,出身小戶的陳婕妤是行了運頭了,不但盡得皇上恩寵,就連老眼極尖的皇太妃也有意扶植,用來給中宮,給風頭正盛的慕容氏製造麻煩。
這些在宮中混得生熟地人精們心裡亮堂得很。雖然沉著的彎角沒能猜出個所以。但表面上也猜得八九不離十了。所以對著沈儀容這位太妃面前的紅人兒,一個兩個都恨不得把馬匹再拍得響噹些。
「皇太妃娘娘回宮!」
外殿守門的太監瞅著老遠的宮燈突閃。待到近處確認領在前面的是柳嬤嬤,便忙扯著開嗓往裡通傳。
「娘娘,您回來了。」
沈儀容候在門前,等轎簾才一撩起就扶著皇太妃慢慢走了出來,往裡屋而去。
梳妝台前,沈儀容為太妃拆開髮髻,將幾枚樸素地珠釵取下。手腕一顫,是不經意在烏絲中發現了幾根白髮。卻指尖幾乎未停,逕直略了過去,沒有讓夏太妃起絲毫疑心。只是免不得有些心酸,說來太妃也不過才四十餘歲,正是風韻餘存之時,可已到華發中藏,日日晚膳後到佛堂省心的地步。
皇宮,皇宮,如此富貴天下的地方,卻是讓紅顏凋落得最快的地方。為了虛榮浮華的權利,又究竟是值不值得。此時此刻,沈儀容竟有些走漏了心神,幸虧太妃似乎也情緒不定,才未曾發現。
「容兒呀,你說這世上究竟有沒有人能夠一生無所愧疚呢?」
「娘娘,皇上與您為天下萬民著想,自然不會愧對…」
「行了,你曉得哀家的脾性。這些虛著的東西後宮中難道還少得麼,就說說實話,哀家不會怪罪於你。」
夏太妃有些無力地揮了揮手,在柳嬤嬤的攙扶下坐到暖榻上。可她這突如其來的問話,卻是難住了沈儀容。她素來不喜歡拍馬溜須。這也是太妃最欣賞地性情。但有些犯忌地東西,她也清楚明白得很。「忠言」要安在關鍵處才行,若明知是老虎鬚還伸手去拔可就愚蠢了。
「娘娘,奴婢愚昧。」
夏太妃似笑非笑地看來幾眼,倒也不強迫著她說話。只是讓柳嬤嬤把裡屋地大小丫鬟都領了出去,端起一杯剛泡出清爽的太平猴魁暖著手心,沉默半響才突然開口。
「很久以前曾有人與哀家說過。位高孤寡寒,富貴浮雲空。所以若由她選。不願高處冷,甘願落塵泥。哀家當時真真是羨慕得很,不,不但是哀家,多少人對她是愛矣恨矣。當真是世間最靈巧聰慧地人兒,與被終日關在閨房中的千金小姐們有太多的不同。無論什麼東西,一學即會。一觸即通。容兒,你可真不曉得,當初哀家時時瞧著她,竟都會莫名生出羞慚來。唉。」
沈儀容不敢應話,心中也被引出好奇來。皇太妃不論容貌智慧,以她看來難有人可以匹及得上。就算當初年少想來也不會差到哪兒去,卻竟然有人還能比上許多?
「只是有時候鋒芒太露並不是好事,她千般不屑地東西。可是旁人費勁心思想要得到的…哀家當初愧對她一次,沒想到許多年後竟又欠了一筆…這些債就算日日對佛洗心,又哪裡有還得完地一日…若果我知道她沒死,若果我知道她嫁到那家,若果…」
話語上下不接,沈儀容也是聽得一頭霧水。只是隱約猜出太妃口中的那人最終沒得善終,而太妃又處於某些不大光彩的位置上。聽著太妃連自稱都不經意換成了「我」,可以已經有些沉溺在往昔回憶中了。
她卻不知道,自己在不留意間竟能聽到沉埋依舊的往事秘辛。也怎麼都想不到太妃口中那位「風華絕代」的女子會與現在後宮中的某位有什麼關係。要是此刻李允在場,恐怕該要氣悶至極了。他千方百計想從夏太妃口中打探當年往事卻總不得所願,反倒是現在一個毫不相干的宮女聽得一二。也許正是因為不相干,太妃才敢吐露些許吧。
世間最重地物什,莫過於一個背負在心口永遠不能說出的秘密。
「有些東西,過去了便不能再被翻出來。否則於國,於皇上。都沒有好處…」夏太妃的臉色已恢復往昔的冷凝。突然又想到了什麼,摻和了幾絲柔和與溫情:「不過哀家依舊希望能夠做些什麼。至少是為她的孩兒做些什麼…」
如萌,原諒當初無能的我救不了你,甚至知道了真相也不敢說出口去。不敢奢望你能寬恕與我,但害得你枉死的蕭家已經伏法。你的女兒,我也會盡力照拂,只求日後黃泉相見時……
「容兒,你地心朝著什麼方向,哀家其實也是懂上一二。」
沈儀容聽著這話心中一涼,腿腳酸軟就禁不住跪了下來:「娘娘,奴婢,奴婢…」
「起來起來,甭動不動就跪來跪去的,哀家這還沒死呢。」夏太妃看往日冷靜的心腹突然失了方寸顯得有些無奈:「你幫著菀丫頭說話出事,宮裡上上下下還有哪個不曉得,哀家雖不大年輕,但也沒無知到這個地步。你呀,以後也好好幫著菀丫頭,現在皇上雖然寵她,但沒個身份背景,也是可憐見的…」
「是,奴婢遵命。」沈儀容唇角揚起星點,不禁如釋重負,看來是自己多慮了,太妃還想不到那處。何況那位的意思亦要自己一直扶持陳菀,哪怕她已經…
「哀家…」
「娘娘,太妃娘娘。」
「什麼事?大驚小怪地胡亂叫嚷。」
被人突然打斷話頭,太妃自然心情不好,話語間也多了幾層厭惡。但是按捺住了不快,還是示意沈儀容讓門外咋咋呼呼的人進來。
朱衣太監白嫩地臉上有些緊張,警惕地看了眼太妃身旁的沈儀容。
「無妨,有什麼就說罷。」認出來人,太妃臉色也軟了下來。
朱衣太監打了個福禮,沉下尖細的聲說道:「娘娘,有人進泠霜閣了。」
「什麼?皇上的手諭?」
「不是,是私下裡…」
「呯!」
夏太妃眉心隱約有些抽動的痕跡,看來是真的生出怒氣了:「這些孩子,怎地就總給哀家添亂呢?德妃落到那樣,還不嫌撒氣,硬要把人往死處逼,非得給皇上找事!說,哪殿的?中宮?」
「應該不是。不過皇后娘娘是該知道消息了,因為話引子是從鳳翔殿漏出來的。而且,似乎有動靜…」
「皇后?」指腹輕輕摩挲著椅把,夏太妃抿緊了紅唇。她雖然素來不喜歡慕容馨華,但是最近蕭家才倒,皇帝可萬萬少不得慕容氏的支持。何況這時候往泠霜閣去的無非是想蕭琳死地人,應該是以往一些受過冤枉氣,又想落井下石地嬪妃。
「哀家知道了,你退下罷。」
「娘娘,不用過問?」沈儀容耐不住疑惑問道。
「不用。她們都,自求多福罷,哀家又不是佛祖,哪裡管得這些許多。」
沈儀容感到背脊有些微微泛冷,這才是終日慈和的皇太妃真正一面吧。可這慈安殿中地一主一僕都不曾料想,那個「不知輕重」的倒霉妃嬪,卻是兩人同樣關心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