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慎州禮縣西園口矮巷
「啊!!!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啊!!!」
「臭丫頭,死丫頭!讓你手賤,讓你手賤!」
「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臭丫頭!也不看看你現在什麼身份?還以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官家小姐?啊呸!跟你爹一個模樣!讓你以前扮清高,裝高貴!大家來看看,現在這方小姐還不是得揀本少爺吃剩下的東西!哈哈哈哈!」
「啊!畜生!都是畜生!啊!」
「喲,嘴巴還不放老實點!老子打死你!」
粗暴的拳腳一如雨點般落在早就被打得麻木的身軀上,我只能蜷縮成一團,死死咬住下唇,就是連嗚咽聲也再沒有力氣發出來了。口中感到一陣鹹澀,原來竟是自己血肉的滋味。有些迫不及待地吸吮著,讓抽搐痙攣的胃稍稍舒坦些許,卻對身上所受的千般折磨感受愈加清晰。
收緊手臂,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死死抱著剛才揀來的兩個硬包子。就是被打死,也絕對不能被他們搶去!娘已經三天沒有吃飯了,又染上風寒,連這點活命的機會都沒有的話,娘會死,會死的…
「少爺,你看,你看她都不動了,是不是死了呀。」
「這,這,應該沒這麼容易吧…」
腰背上被人用木棍狠狠捅了幾下,痛徹心扉,但是我現在竟是連叫喚的力氣也沒有了。死了麼,我就會死在這污穢不堪,充滿垃圾廢物,連貓狗都不屑涉足的地方麼?
「算了,我們走!反正這丫頭死了也罷,便宜她了!走!」
凌亂的腳步聲慢慢遠去,最終不能再聽得到。躺著泥地上,我幾乎就像這樣睡去,再也不用承受不盡的羞辱和苦難,就這樣,該會有多麼舒坦…驀然一陣冷風出來,迷濛的眼前卻似乎晃動著一個憔悴枯槁的面容。
對,娘,娘還在家裡等著我拿食物回去。我不能死,絕對不能死!
用力撐起殘破不堪的身軀,我忍痛眨了眨腫脹的眼皮,一步一步往巷口挪去。四周寂靜無聲,到處散發著腐肉的臭味和難聞的濕氣,看了看懷中那小的可憐的幾粒包子,我緊握成拳: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一定要立於眾人之上。讓所有欺辱過我,藐視過我,折磨過我的人深刻的後悔,我一定會讓你們悔不當初!所有的債,我都要你們十倍,百倍的償還!
「娘,我回來了,拿東西回來吃哦。」
一說話便牽動額上長長的傷口,痛徹心扉。只不過對我來說,實在是家常便飯了。自從那件事以後,被打被罵還少麼?雖然在河邊用水簡單清理了一番,但今天劉全那個畜生下手實在太狠,滿身傷口是遮蓋不住了。到時候柔弱的娘,又該要哭泣不止了吧。
「娘?你在哪?娘?」遍尋不到熟悉的身影,讓我心中陣陣不安升起。莫非,莫非是誰把娘給帶走了?不會,不會的…娘,你一定不會有事的!
「菁,菁兒。」門外突然傳來熟悉的纖弱呼喊。
轉頭看到熟悉的容顏,我不由得重重呼了口氣:「娘,你身體這麼弱,又好幾天沒吃東西了,還到處亂跑,你…」
一邊把懷裡早就冷硬的包子掏了出來,無意間視線掃到娘手裡拿著的東西。一瞬間被打的恥辱,滿身的疼痛,剛才的焦急和煩躁,以及對那人深切的恨意全部湧上心頭,讓我無法控制一把扯過娘親手裡死死捏著的玉鐲,尖聲叫罵起來:「你又去拜祭他了!又去了是不是!是不是!」
「菁兒,菁兒,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都是因為他,都是因為他我們才會變成這個模樣的!都是因為他!他死還要拖累我們,你還天天想著他,念著他?你還有沒有出息?啊?」
「菁兒,他畢竟是你爹啊…」
「爹?」這個我曾經甜蜜呼喚過無數次,現在卻只想把他碎屍萬段,凌遲鞭屍的男人,他是我爹?「我沒有爹!我從來沒有過爹!那是個狗男人,他跟著那個賤女人一起去死了去死了,我沒有爹!」
「啪!」
一記火辣辣的巴掌,讓我不敢置信地側頭摀住臉頰:「娘…你打我…呵呵,就為了那個被人抓奸在床!丟官丟人不說,還和淫婦雙雙私奔,最後溺死河中,害的我們現在成為所有人笑柄,過著這種慘不忍睹,比乞丐還不如生活的男人,你打我!娘,看看我這張臉!」
不再試圖遮掩身上和臉上密密麻麻的新舊傷痕,看到娘泣不成聲的模樣,我不想,也無力再去安慰她,反而一股迫不及待尋求復仇的火焰正一點點燃起:「娘,你以為你還是原來高貴典雅的禮縣縣令夫人?你以為我也還是原來天天只需用女紅四書打發時間的千金小姐?沒了!全部都沒了!就這幾個硬包子,還是你女兒用這身傷換來的!已經一年了,整整一年了,娘,你不能再沉浸在過去的幻夢裡面,我們現在早就已經一無所有了!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愛的那個男人,再不是什麼高高在上的方縣令,而是一個拋妻棄女,淫人妻子的畜生!」
「不要,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
「哈哈,他和那女人死了,真是報應啊,報應!但是為什麼老天不但不可憐我們,還讓我們落得如此境地?因為老天無眼!憑什麼那些畜生活得好好的,我卻連吃顆饅頭也容不得?而你,不氣不怨,還為那個該死的男人守著這個鐲子,我們都快要餓死了,也不讓我去賣掉換錢,娘,你究竟是在想什麼?」
看著娘親淚流不止的眼,原本風華絕代的容顏現在竟然憔悴得好比五旬老婦。白髮換烏絲,苦痛催人老。我心中明明疼痛千分,不捨萬分,卻怎麼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嘴。
一年來的多少冷暖人情,往事歷歷在目。曾經的夫妻和順,曾經的幸福生活,沒了,統統都沒了!自從見到那個女人之後,他就瘋了,他就瘋魔了!再不是愛妻如命的丈夫,再不是惜女如寶的父親,甚至,甚至連一生辛苦勤功換來的清廉名聲也統統不要了!不顧自己已有家室,不顧那女人也已有丈夫兒子,兩人連夜私奔,卻終因雨天路道泥濘,在慌亂之下摔入潭水中溺斃身亡…
方嚴平,你自私的行為,讓老祖母哭瞎雙眼,氣得一命嗚呼。讓纖細柔弱的妻子終日抑鬱不堪,最終一夜白頭。讓我,你曾經口口聲聲說會寵愛一輩子的女兒,只能面對家徒四壁,終日過著連乞丐都不屑的生活!承受人人唾罵,就連街口巷角的三歲奶娃都可以對著我丟石頭!而我呢,我能怎麼做?為了求得一頓稀粥,我只能忍耐!
你所謂清廉一生,得罪過的人全部都落井下石。你所謂仁愛一生,比起私通的醜布又算得了什麼?唯一留下的這個玉鐲,就這麼點值錢的東西,娘這個傻女人都還癡心替你守著護著,憑什麼!你憑什麼呀!
不承認,我永遠也不會承認你是我爹!我方菁菁,總有一天會出人投地,總有一天會讓娘過上比以前福桂千倍百倍的生活,總有一天要讓所有人都跪在我面前!
慎州延平縣陳府
「陳大人,求求您幫小女這個忙吧。小女日後定當不會忘記陳大人的好處。」
「嗯。這個,唉,菁菁啊,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爹的事…」
狠狠咬了咬牙,心裡早就把高高坐在太師椅上的陳儼給切了千萬刀。雙目如豆,體肥身重,還真是難為他身下的那張木椅了。四條腿的支撐陳儼這個兩條腿的還能沒斷,實在不能不誇讚這木材質地堅硬。
臉上一派恭敬諂媚,我從腰間掏出個布袋,先在手裡輕輕掂了掂,感受那微沉的感覺,才有些不捨地雙手捧著遞了上去。
「大人,這點是菁菁的小小心意,不成敬意,還請大人一定要收下。」
果然陳儼一雙綠豆眼在看到布袋裡頭滿裝著的東西時騰地就睜大了,隨即瞇成一道細縫,喜笑顏開。
「哎呀,你看菁菁這真是見外了,見外了嘛!你爹當初和我也是一個私塾出去的,關係自然不同一般。不過是寫份書證而已,何況你本來就是官家千金,是不是?沒什麼難的。來人呀,上筆墨紙硯。」
「多謝大人相助。菁菁定不會忘記大人今日的大恩大德,他時定當厚報。」
我再次恭敬地躬身鞠了個躬,手心有些微微冒汗。不過總算可以鬆了口氣,當賣玉鐲換來的銀兩十有七分在那布袋裡面了,不成功便成仁。
打從聽到皇上後宮要補入宮女的消息之後,我就明白這也許會是我最後的機會。帝都,宮廷,皇上,對於我這個連慎州都不曾出過的人來說,曾經是那麼的遙遠,但現在也是唯一的救命稻草。雖然只是當個宮女,但是後宮是何等金貴的地方,我相信只要進得去了,憑借自己的樣貌才智,自然能出人頭地!
拿著陳儼給的身份書證,偷偷報了參選宮女的名。騙著娘親說是帶上玉鐲當證物去尋訪親友,再把剩下的銀兩偷偷交與一個心地還算良善的老嬤嬤,托她代為照看娘,我便跟著上京的車馬來到了帝都。
舉步跨過那道烏木宮門的時候,我便在心中暗暗立下誓言。曾經那個清高自傲的方菁菁死了,現在我,不論要變得多麼卑鄙,多麼醜陋,也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很好!
站在掖庭聽訓的時候,我四下張望,於是第一次看到了她。嬌小的身板挺得筆直,不卑不亢,雖然頭顱低低,卻半分也不會屈從於這泱泱宮廷的威嚴。這與生俱來,只怕連本人也未曾發覺的氣魄,只讓我竟然恍惚覺得,她似乎天生就該立在高位,睨視眾生。
很好奇,從沒有迫切地想認識這樣一個人。寶蓋般的髮型遮擋住了她的臉,也許是我目光盯著太牢,她感覺到了有人注目而微抬起頭,朝我望來,也露出了整張臉盤。
只是一眼,我便猶如被人用冰水從頭灌下,通體生寒。從來沒有,從來沒有看到過有人的眼眸竟然可以長成那樣。淡淡的琥珀色,清澈微涼,但卻看不見底。是冷潭,是明鏡,只是一眼,卻讓我突然覺得自慚形穢,似乎心裡所有污穢不堪的想法念頭都已被她統統知曉。明知不可能,又會害怕得發抖。
怕到了極致,懼到了極致,就會扭曲成一條條名叫嫉妒和憎恨的醜陋毒蛇,纏繞在我的心中。憑什麼,憑什麼同樣是宮女,她都可以比我高貴,比我出眾?不行,我不允許!絕對不允許!
這一時,我知道了她將來會是我的心腹大患。這一天,我知道了她名字叫陳菀,也決定了要非把她除去不可。只是呀,我不知道,在自己剩餘不多的日子中,卻要用盡全力去憎恨她,嫉妒她,也是,羨慕她…
如果,當初沒有遇見她。如果,當初沒有踏進這個宮廷。又如果,當初不妄想一步登天,陪著娘辛苦過活,我是不是又有不同的境遇呢?
可惜沒有如果,沒有如果啊…這是我的命,也是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