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元才過,第二天溫度便直直降了下來,北風夾裹著瑟瑟寒意掃蕩了整個帝都。紫宸中眾人也再耐不住酷寒,而換上厚實的冬衣宮裝,依照往常時辰來回奔走於殿閣之間。
奴才和主子們可不一樣,哪裡來的冬夏之分。本份裡的事兒若是沒有做好,懲事監的公公們可不管你是凍壞了手指還是磨破了腳跟,在他們眼裡奴才不需要借口。就是恨不得時時揪著你的錯處,這樣暗房裡那些冷酷變態的刑具才有用武之地。
紫宸宮浣衣局
卯時初刻,天色依舊暗沉一片,遙遠邊際就是點滴光線都吝於漏出。紫宸宮西北偏角里,浣衣局的下九女婢們卻早就已經裹好厚實冬衣。一大群粗膀圓腰的壯實女人鬧哄著在水井旁打了幾大盆冰水,把幾十條麻布干巾往裡頭一扔,用佈滿厚繭的粗手隨意撈起死死扭了個乾透,就往臉上胡亂抹了。最多也就是再沾著水往亂髮上扒抓兩下,便匆匆趕到浣衣坊裡頭集合了。
這些上了些年紀的浣衣女嚴格說來算不得正式宮婢。紫宸宮裡每年總有些時節忙碌的很,再加上因為年老病衰而遣送出去的宮女也不好估摸。既不願意浪費多餘錢糧,又想能及時不上人手缺口,司事局便在固定日子裡召集些民間婦人,進到類似辛膳間,浣衣局這些下九等處所裡頭幫忙,待到忙季過後便又能放出宮去。
所以裡面的婢女行為舉止遠遠不能與尚處五局裡那些有家世,有背景的正經宮女們相提並論。就算頭上頂著宮裡規矩而不得不收斂了很多,可畢竟山高皇帝遠,又沒幾個有身份地位的願意淌這趟子渾水,所以只要她們別隨意亂走衝撞了上頭的主子們,也就隨著去了。
今兒卻有些奇怪,浣衣局的管事公公雖常常不耐煩理會她們,但每日卯時的集合時間倒也極少遲到。畢竟那些衣物若是不能在午時之前洗好,再送到尚衣局裡叫掌服清點順了,挨罵接罰的事他可得領頭炮。
又過了些時候,方才看見管事公公沿著邊路小跑而來。邊邁著碎步邊冷得只搓手背,還時不時往掌心裡頭呼上幾口暖氣,嘴裡還不住小聲念叨:「媽的,這個鬼天氣真是要凍死人,還一大早就把爺給拽起來在門外候著,真是他媽的王八龜孫子!」
淬了口唾沫,往周圍瞅瞅,確信四下無人,才又往手裡呵了口氣:「不就是個yu女嘛,宮裡的主子多了去了!還急虎虎的說要調幾個機靈點的過去伺候著…」一雙綠豆小眼毒辣的往不遠前的那堆大嬸們看去:「掄起大棒槌砸衣服的時候是挺機靈的,算了,隨便挑兩個罷,估計也是個不得寵的主,算他這麼多做啥,又不是吃飽了撐著。」
還沒站定,管事太監就扯開嗓子,衝著眼前那一堆吵吵嚷嚷的女人們喊道:「都安靜點!幹啥!睡飽了,大冬天的想吃罰頭是吧!」
看到全都人都慢慢安靜了下來,綠豆眼隨便在人群裡來回掃動,不一會就拈著個蘭花指衝著幾個身形較為嬌小的婢女指去:「你,你,還有你!都出來,其他人,該幹嘛地幹嘛去!你們三,跟本公公走!」
庭院又是一片熙熙攘攘,看似一如往常,只不過有些事卻早已注定避不可避。
聽瀾軒
幾名小宮女裸手握著銀質長架細心照看著分佈四角的火盆,還得用瘦小的背部擋著風口。盆裡頭的金絲碳燃得太旺不行,會烘著主子;滅了,那就更是死罪。縱使指甲有些泛出青白也根本無暇顧及,這般小心才使得軒樓內竟還暖如春日。
「皇后娘娘,您看這可是鄄坊八十一名繡女,趕了整整三個月的活計才製成的八答暈春錦衣,也唯有它才配上娘娘這國色天香的無雙鳳顏呢。」一名梳著墮馬髻的貴夫人正雙手捧著一條精巧冬裙滿臉諂媚。
融著暖氣,慕容馨華只著一條柔絹長裙。恭維的話語和華麗的禮物不論什麼時候都不會有人嫌多,尤其是對於女人。再加上她今日心情甚好,語氣更是柔和了幾分:「看夫人這話說得,本宮不過還算長得周正罷了,宮裡的妹妹們才真真是人間絕色。」
「皇后娘娘這話可就說得謙虛了。」另一名絨裝夫人也想趁機拍上幾把馬屁,連忙插嘴說道:「誰不知道紫宸宮裡除了玉妃娘娘,就屬皇后娘娘最為光彩奪目了…」話已出口才驚覺自己犯了大忌諱,皇后和玉妃鬥得不可開交早就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只不過表面上和樂罷了。誰讓自己一時嘴快,居然就這麼說出來了…
「娘娘,不是,您才是最…」看著慕容馨華愈加冰冷的目光,愈是心急卻只能越描越黑。
這時一直站在軒外伺候的蘭芷匆匆走近慕容馨華身邊,俯身貼在耳際小聲說道:「娘娘,徐公公求見。」
慕容馨華聞言美目微瞇,方纔還僵立著的嘴角這回才是真的揚了起來。往兩位惴惴不安的夫人那裡瞥去幾眼,懶懶說道:「知道了,讓他候著,沒看到本宮這還有客人在麼。」
一直待在旁邊坎坷不安的兩位婦人連忙站起,忙不迭連連說道:「既然皇后娘娘還有要事,那我們就不再叨擾了。」
「也不是什麼要緊事,夫人們何不再坐些時候?」
「不用了,不用了。我們還得回府張羅些家務事呢,下次定會再來拜見娘娘。」賠笑著連連擺手。皇后這樣不過是客套而已,就差沒明著趕人了。這些貴夫人們個個都是人精,又哪會看不出來呢。
「既然如此,本宮也就不便強留。蘭芷,還不送兩位夫人出去。順便把徐公公叫進來。」
「是,娘娘。」
鳳翔殿總管太監徐德海接到傳召後便匆匆趕進軒來,立刻對著慕容馨華甩袖跪安:「奴才參見娘娘。」
「嗯。」慕容馨華勾起茶杯用唇觸了觸水溫,才緩緩啜了小口:「事情,怎麼樣了?」
未得許可,徐德海只能依舊跪著回話:「娘娘,探聽出來了。上頭交代下來,說是突然猝死的。皇上發下詔書,比照才人例來下葬…」
「咚」地一聲,茶碗重重叩擊石桌傳出的聲音讓徐德海猛地一驚,停下話來略微抬頭,小心翼翼地瞅了眼。
「才人?哼!到底用了什麼妖術,居然還能死得這麼風光!」狠狠咬了咬下唇,慕容馨華把指節捏得青白:「算了,本宮也犯不著跟個死人計較。」
等怒氣好不容易被壓了下去,再轉過頭來卻發現徐得海依舊跪在原地。顰眉微皺,有點不耐煩地說道:「怎麼,徐公公還有事?」
明明是寒冬時節,一滴冷汗卻直沿著徐德海的額際流下,真是不想把下面的事也一起報上去。可是依著皇后的性子,隱而不報卻更是死罪。
「娘娘,隨詔書一同下來的,還有一道…」撩起袖子抹了下冷汗:「昨天夜裡,皇上似乎幸了一名宮女…」
「什麼叫似乎?是就是,不是,便不是。」
徐德海本以為這事一報上去皇后定然大怒,誰想竟是如此平淡…在心裡掂量了下,怎麼也拿捏不好輕重,只得又小心翼翼地開口:「因為尚寢那塊還沒有記錄,只是大清早叫起的時候一起下來的旨意。封了個七品yu女,所以奴才以為…」
「哪處的宮女?」慕容馨華指尖輕點桌面,心裡還是禁不住有些苦澀,但想想昨天也許皇上喝多了酒水,難免亂xing,倒也不奇怪。
「詔書是傳到芙蓉殿去…」
「啪!」地一聲,青瓷茶碗被揮落到地上,登時粉身碎骨。猛地站起身來,慕容馨華寒聲命令:「擺駕芙蓉殿,本宮要去和玉妃娘娘敘敘舊!」
紫宸宮秋涼閣
扇貝般的長長睫毛如同蝶翼般上下扑打,好一會才能完全把眼睛睜開。陳菀對眼前出現的暗紅帳幕感到陌生得緊。心頭一慌,小心伸出手去搓捏了下帳側垂掛著的明黃流蘇,腦子裡頭依舊模糊一片,還沒能完全清醒。
陳菀支著雙臂想要掙扎著起來,卻忽然發現全身彷彿被車馬生生碾過一般,酸痛不已。她費了好大的勁,才能勉強下床把鞋襪穿好。又環顧著打量了下房裡的擺設,雖然比自己起先還在芙蓉殿裡頭做大丫鬟時的處所好不了幾分,但有些擺設用色分明不是丫鬟能配得起的。
揉了揉陣痛頻頻傳來的額角,陳菀還是覺得一片雲中霧裡弄不清方向。扶靠在牆上,才想張口喊人,卻驀地覺得喉間一緊,陣陣燒辣的刺痛感從喉嚨裡頭直往外冒。原本該是一整句話卻只能勉強飄出幾個單音:「啊….誰…。」嘶啞難聽,讓說的人都不禁為之皺眉。
用冰涼的指尖顫抖著撫上頸項,只是單單撫mo就疼痛難忍。昨夜那讓她幾乎魂斷紫宸的恐怖經歷才恍若時光倒流一般,在她腦海裡一一重放。被人勒緊腰腹而驟然昏迷,對李允的最後威脅,還有,方菁菁的死…
陳菀無力的把全身的重量都交付給石牆,昨天為了保命已經把自己手裡握著唯一能威脅到李允的底牌給打了出去。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根本不會用這麼個兩敗俱傷的方法。就算活得了一時,李允也會把她馬上關進天牢,最多留著她一條小命來把所謂的「幫手」給逼了出來,再一起切了腦袋了事。
可是…陳菀再度把眼睛睜開,疑惑的打量了下自己呆的地方,腦袋裡頭直接晃過一個呆呆傻傻的問題:天朝的大牢,都是這麼富麗堂皇的麼?而且還沒有牢頭…
陳菀甩了甩腦子,撇開自己的一時發傻。決定還是先去找個人問問,總在這胡猜瞎想也不是個辦法。
漸近巳時,冬日終於還是捨得探出身子和暖地灑下萬千光華。兩個灰衣的僕役太監,一高一矮,正蹲坐在秋涼閣外廊的陰涼處裡,鑽了個閒處在碎嘴兒。
「哎,你說咱這回伺候的主子,該是長得什麼樣兒?早上就看著幾個婢女抬了進去,也沒得好好看看。嘿嘿,這下也該輪到我們威風威風了,省得總是只能看上頭那些大太監的得意嘴臉。」矮個兒的臉上多少帶著些興奮,乾裂的嘴唇不由自主的往上咧開。
高個兒卻不以為然地叼著跟蘆葦草,一顫一顫地打著顛兒。隨意往身旁那還沉浸在幻想之中的矮個兒輕蔑地掃過幾眼,哼唧著開口澆去幾桶冰水:「威風?你就繼續去作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矮個兒停下傻笑,楞了半晌方才完全消化突如其來的冰塊。猛地轉過頭來,滿是疑惑地問道:「這話怎麼說的?難不成有個主子跟著,還強不過天天就蹲在那司苑局摘瓜種菜,生生當個被閹了的農民強?」
「哼!有主子是好,可你也不想想,要真是個得寵的主兒,又怎麼會輪到我們這些人來伺候?美死你!」
矮個兒聽了想想卻也是這個道理,但還是不死心地辯駁道:「這,這不是說人手不夠嘛!好歹咱也都還,算得上機靈。就死憋在那個角落裡種了這麼些日子的瓜瓜果果,受個提拔也是正常的嘛…」愈說到後頭,卻愈加覺得底氣不足。
高個兒半瞇著眼睛微仰頭對著日頭,懶洋洋地把身體往前傾,整個就這麼曬在太陽下:「哼!這麼個蹩腳的理由你也信?要是真是個受寵的主,想往這擠的怕不早就踏爛了門檻去了,還輪得到咱們?你看今天早上一大早把咱們支來,隨便打掃個幾下也就算完事了。把人送回來的時候,也就來了個大殿總管,你說說這算得上什麼。再說了,也不看看秋涼閣是什麼地方,估計整個紫宸宮除了冷宮,也就這處最不招人待見了吧。」
矮個兒才聽到一半,本來看起來就不和樂的苦瓜臉又垮下了一半,嘴裡還嘟嘟囔囔:「我就知道,就知道好事都不會輪到咱頭上的。誰讓咱們都招人嫌呢…」
「哼!這宮裡的女人,一個個就盡想著往上爬。前頭出了個方寶林,後腳就跟進個陳yu女。嘿,都把皇上當猴戲呢,還不是沒幾個有好下場的…」突然對面的矮個兒直對他使著眼色,不耐煩的說了句:「你幹啥呢,眼皮一抽一抽的…」
話音未落,就感覺被人從旁邊狠狠踹了一下腰間。高個兒怒意騰起,立馬側過頭去想破口大罵。可一看清楚了來人,當即氣勢就被滅了一半。縮了縮腦袋小聲喊了句:「福桂…」
「喲,小順爺您倒是空閒哈,瞅著好日子正事兒不幹,盡在後頭說些什麼七七八八的呢!」福桂把袖子挽至中肘,雙手有力地抬著一個裝滿熱水的木桶。額上幾抹烏髮順著汗黏在看起來有些圓潤的臉上。一雙彈珠似的眼睛正朝小順子直噴怒火,跺了跺腳丫子,準備再往前踹上一腳。
「嘿嘿,嘿嘿,這,這不是沒事幹嘛…」小順子趕緊挨著門檻站了起來,他可不想再接上一腳。浣衣局裡頭出來的女人,那腳力可他可惹不起。
「沒事?」福桂眉稍一挑:「事就多了!我和芸丫頭這才出去多久,你們就…」眼光一瞥,卻正好看到了一抹站在內庭的嬌小身影。忙把手裡的大木桶往地上一放,快步走上前去,放低了聲音:「主子,您怎麼就起來了呢。」
陳菀鬆了鬆一直緊緊捏著邊檻的手,覺得手心一片汗濕。輕輕搖了搖頭,扯著臉皮對福桂笑了笑:「不礙事的,你們都先把東西放進去吧。」
越過福桂,看了眼她身後那抹默不出聲的熟悉身影,慌亂了一個早上的心才微微定了下來,她還不是一個人。
眼光掠過那個還在不住微微顫抖的矮個兒,直接停在看似恭謹,實則滿臉無謂的小順子身上:「你們兩個,都叫什麼名字?」
「主子,您叫奴才小祥子就可以了。」矮個兒一聽陳菀話裡沒有半分責怪的意思,搓了搓手,立即涎著笑臉說道。
「嗯。」陳菀略微點了下頭,卻還是看著小順子。
徐順居然被那定定的探索目光壓得有些喘不過氣起來,低了低一直挺著的頭顱,小聲說道:「奴才,奴才是小順子。」
徐順一直到許久以後,才能徹底體會到了眼前這個曾被他鄙視過的女人,在嬌小的身子裡究竟是裝進了一個怎樣堅強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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