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一八章圖窮(中)
出了書房,沈默抬頭望天,還能看到啟明星在寂寥的亮著。四下漆黑一片,只有轎子周圍,侍衛、隨從,還有宮裡來的好些太監提著燈籠恭敬的立在那裡,為他照亮一條上轎的通路。
儘管穿著厚厚的貂裘皮靴暖帽,但剛從燒著地龍的房間裡出來,沈默還是感到一陣寒不可禁,沒說什麼,便彎腰坐上轎子,手抓住那銅質的湯婆子,這才舒服一些,沉聲道:「走吧,快點。」
於是在這一群人的簇擁下,轎子穩穩的起來,快速的出了院門、胡同,到了天街上。往日無論何時經過這棋盤天街,耳邊總是人聲鼎沸、喧嘩漫天,但此時卻萬籟俱寂,只有自己這一行人發出的腳步聲。
在這個寒冬臘月的北京城,哪怕苦命的勞碌人,也決計不會在此刻鑽出被窩的;但是那位『芙蓉帳暖度*宵,君王很久不早朝』的隆慶皇帝,竟會在這個連宮門都沒開的時候,就把他召進宮裡。實在是讓早有心理準備的沈默,也感到大大的意外。
一路心思複雜,很快便到了左安門前,早就得到諭令的守門兵丁,已經洞開大門恭候了。
見他的轎夫準備落轎,那領路太監忙道:「皇上恩旨,沈師傅不必步行,逕直坐轎覲見。」於是轎夫重新抬著轎子,逕直上了長安街,再穿過重重宮門,一氣把沈默抬到了皇極門前。
到了這裡,雖然太監還想把他往裡領,但沈默說什麼都要自己下來走了……為免多費口舌,不等外面的人掀轎簾,他自個撩開簾子鑽出了轎門。
「壓轎!壓轎!」太監的頭兒慌忙叫道。
後面兩個轎夫,連忙將轎桿舉起,前邊的轎桿著了地。沈默下得轎來,望著蟄伏在黑暗中的重重宮殿,只見各處殿宇的屋簷下,掛著一行行、密密麻麻的紅色燈籠,但四周仍是漆黑一片,這就使得那一座座巨大的殿宇簷頂,像漂浮在下紅上黑的半空中一般,給人以神秘莊嚴的感覺。
但沈默卻絲毫沒有被這種苦心營造的氛圍震懾住,而是頗為脫線的想道:『上萬盞燈籠點一夜,得花多少銀子……看來宮裡是有錢了。』
跟著太監進了乾清宮外殿,便有小太監上來,接過沈默的暖帽、護耳、貂裘、罩衣,還拿了一雙嶄新的單靴,請他把腳上的暖靴換下……宮室裡溫暖如春,這些都是穿不住的。
小太監們忙活著,紅著雙眼的馮保迎了出來,恭敬的向沈默行禮,道:「想不到閣老能來的這麼快。」
「皇上這麼早急召。」沈默輕聲道:「本官不敢怠慢。」
「皇上是一宿沒合眼啊。」馮保聞言歎一聲道:「您待會兒可要勸他保重龍體,不能再難過了。」
沈默點點頭道:「我自然曉得。」
「請進來吧。」馮保便側身肅請,帶他進了西暖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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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慶召見大臣,都是在作為上書房的東暖閣中,但唯獨見沈默,總是在自己起居的西暖閣中。對於西暖閣中過於香艷旖旎的陳設裝飾,性喜素雅的沈默起先不太習慣,但看得久了,也就習以為常了。
「臣沈默,拜見皇上。」沈默便一掀官袍下襟。大禮參拜。
「快快平身,不要多禮。」捲簾緩緩掀開,隆慶皇帝出現在他的眼前。
沈默抬頭朝皇帝覷了一眼,只見隆慶穿著一件玄色金絲直裰,外套一件紫色褙褂,頭上的那頂沒骨紗帽,也是隨便戴上去的。一看就是大內居閒的便服,穿這種衣服,是不可會見外臣的。但隆慶現在偏偏這樣穿著,走上來攙扶沈默道:「都說『不惹紅臉漢、不擾三更人』,卻把師傅從熱被窩裡叫出來,真是過意不去。」
「皇上要折殺微臣了。」沈默順勢起來,輕聲道:「臣一宿沒睡。」
「是啊,案子審出來了,連朕睡不著了……」隆慶鬆開手,面容愁苦道:「師傅來看看吧。」
沈默便跟著皇帝來到內殿,見那巨大的紫檀木書案上,整齊的擺著用鎮紙玉石壓著的,一張張問案筆錄。
「這是昨兒送到的卷宗,」見沈默的眼從上到下,從左至右飛快地看了過去,隆慶在邊上道:「朕本打算明兒再看,但心裡總想著這事兒,幹什麼都心不在焉,便讓陳宏拿過來,唉……」說著歎口氣:「不看不安心,看了更不安,一晚上翻來覆去沒個章程,只能在天亮之前,把師傅請來,給朕拿這個主意了。」
沈默輕聲連道『不敢』,眼卻一直未離開桌案……海瑞的審訊記錄,他只知道前面大部分,但後面最重要的,也就是滕祥另情稟報的那部分,因為陸綸聰明的迴避了,所以他也是第一次才看到。
看了這部分,只能用四個字形容,那就是『觸目驚心』,怪不得皇帝等不到天亮,就要找自己問策呢
滕祥是個心機很重之人,如果不是因為一步登天的眩暈感,使他暫時迷失了自己,然後就被陳老太監打了悶棍,肯定不會落得如此下場的。但在事發之前,宮裡宮外都很看好他,認為他將長時間掌大內的牛耳,所以內閣大臣、六部九卿、甚至封疆大吏中,也有相當一部分人,與之暗通款曲、大肆賄賂。至於孟沖就可憐多了,幾乎沒有人看好這個廚子,除了日常孝敬之外,幾乎沒有給他開小灶的。
當然最讓隆慶傷心的,肯定還是他一直無比信任的幾位師傅中,竟也有人赫然在列,一個是殷士瞻,另一個就是張居正
看到這裡,沈默不禁暗暗慶幸,果然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若是自己像嘉靖朝那樣,和內監眉來眼去,自己的名字八成也會赫然在列。那樣的話,此刻肯定沒有機會站在這裡,被皇帝當成可信賴的人,來參決朝中袞袞諸公的命運。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滕祥關於本案的供述上……滕祥說,今年八月裡,因為日昇隆催逼的緊迫,自己一時又拿不出錢還債,便請李春芳幫忙。但李春芳也沒錢,對他說,張居正和日昇隆的關係很深,可以找後者幫忙。於是滕祥將此事拜託李春芳,到了九月,李春芳果然從張居正那裡拿到了錢,並帶來了張居正的條件,這才有了後面發生的一系列事件。
通過滕祥的供述,很容易得出張居正是主謀,李春芳是中人的結論。但沈默知道,這是因為滕祥深恨張居正,故意把責任往他身上推的緣故……其實張李二人狼狽為奸,沒一個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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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之後,沈默抬起頭來,望向一臉憂鬱的隆慶皇帝,低聲道:「不知聖心如何?」
「哎……」隆慶歎息一聲,答話的卻是老太監陳宏,他自然是早已看過的,也必然已經和皇帝商議過了,這時他那蒼老的聲音透著憤怒道:「老奴斗膽問一句,那個海瑞這是要幹什麼?這樣的供詞也敢呈上來,這不是逼著萬歲興大獄嗎?可如今萬歲爺御極不久,大明又內憂外患,朝堂也一個政潮接一個,一刻都不得安生。他海瑞還要把那麼些高官大吏都扯進來,皇上把他們都辦了,容易可這個國家靠誰頂著?還不得立時就亂了?」他畢竟年邁體弱,一氣說了這麼多,便氣喘吁吁起來,頓了好一會兒才沉聲道:「老奴話說得重了些,但讓皇上如此為難,老奴實在於心不忍,沈閣老見諒。」
沈默搖搖頭表示無妨,心裡卻跟明鏡似的,這番話必然是得到皇帝默許的,陳老太監這是當了一把皇家發言人。
見陳宏有些苛難沈默,隆慶忍不住出聲道:「沈師傅不要往心裡去,老陳是看著朕長大的,他是替朕著急,不是針對沈師傅的。」
「有道是君憂臣辱現在皇上為此事夜不能寐,便是做臣子的失職,」沈默只好表態道:「陳老公->公慮得是。這樣的供詞呈給皇上,確實要逼著皇上下決斷興起大獄,可皇上顧著大局,哪能下這樣的決斷?這樣讓皇上作難,海瑞他們確實太衝動了,但他們也是一片忠誠為國,才會如此不管不顧的,所以也不能說他們有錯。」
大明官場流傳著一句諺謠,曰『內閣的雲,宮裡的風』。意思是,做官要想步步高陞,必須得內閣那片雲下雨,至於那片雲最終能罩在誰的頭上,還要看宮裡的風把雲吹到哪裡,這是一層意思。
但還有一層,就是內閣發生的事情,往往像雲一樣,讓人看不透;而皇帝身邊時刻環伺著那麼多的宮人,再機密的事,片刻之間宮裡就會傳出風來。到了隆慶朝,怕是這後一層更為靠譜。
所以沈默很清楚,這個節骨眼上,自己在御前說的所有的話,必然很快傳遍京城,因此每一句都必須細加斟酌,以免禍從口出。
隆慶不知他肚裡的私活,反而為沈默既能體諒自己,又顧全大局而深感欣慰:「他們要是有師傅你一半的公忠體國,朕也不用這麼有些……唉,最想不到的是,張師傅和殷師傅也會牽扯在裡面。」說著輕輕攏著寬大柔順的衣袖,看似在表達感慨道:「有道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這話真的一點不假,朕的心,跟撕裂了一樣痛。」但其實,是暗暗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希望沈默能放他們一碼。
「皇上,此事只是那滕祥的一面之詞,空口無憑,不能僅憑這個,就質疑兩位素來正直的大臣。」沈默心中暗歎一聲,正色道:「他們可是先帝為您選定的老師啊」
隆慶當然聽得出沈默的委曲求全,他深深地望向自己的沈師傅,目光裡透著三分感激七分憂傷道:「但願如此吧……」頓一頓,皇帝強打精神道:「不過家有家規,國有國法,該徹查還得徹查,總得給天下人一個交代」說著殷殷的望向沈默道:「真知道這副擔子不好挑,吃力討不著好,還有可能得罪人。但現在這時候,朕只信得過沈師傅你一個,除你之外,真不知還有誰能擔此重任……」
「皇上不必說了。」沈默抱拳道:「為君分憂是臣子的義務,況且我本就是分管刑法的閣臣,妥善處理好這個案子,更是責無旁貸」
「沈師傅,」隆慶見沈默像以往數次那樣,毫不猶豫的把自己的難題接過去,心中升起熨帖、感激、欣慰、歉疚……多重的情緒混雜在一起,讓他差點掉下龍淚來,緊緊握住沈默的手道:「又給你添麻煩了……」
「這是微臣的榮幸。」待皇帝激動夠了,沈默抽回手,輕聲道:「微臣也有個不情之請……」
「快講。」隆慶絲毫沒有被要挾的感覺,反而為沈默能求自己一次,而十分的高興。
「案子的審理已經結束,剩下該如何判、如何處理,應該都用不到刑名了。」沈默眼圈轉紅道:「胡少保的遺體,已經在獄神廟停了十多天了,加上之前便是三十七天。三十七天還不得安生,我這個言而無信之人,實在是寢食難安,錐心刺骨……」說著眼淚滾滾,跪倒在地上道:「臣願意用自己的功名為他贖罪,懇請皇上法外開恩,赦免他的罪過,讓他入土為安吧。」說完使勁給皇帝磕頭,每一下都砰砰作響。
皇帝也一下眼圈通紅,連忙把他扶住,使勁拉起道:「胡宗憲功在社稷,卻被折磨瘐死,這是大明的恥辱,也是朕的過失,萬萬不該讓師傅來承擔。」說著對陳宏道:「立刻傳旨禮部,命其火速議定胡少保的哀榮、謚號,朕明天就要結果」
沈默已經淚雨滂沱了。
分割
竟然,竟然十一名了,好像是小郎君今生第一次站這麼高,我有些眩暈,千萬別讓我跌下去……兩更必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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