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周文在S大學附近的一家網吧裡打遊戲,一直捱到夜裡11點半才朝約定的地方走去。過了石塔橋,前方就有一片拆遷留下的廢墟了,雜草叢生,荒無人煙。周文遠遠看見李瑾瑜俏生生地站在廢墟中央,腳邊點著一支蠟燭,昏黃的燭火在夜風中搖曳不定。
周文放重腳步走到她身邊,跟她打了個招呼,問:「我該怎麼做?」李瑾瑜讓他盤膝坐下來,從身邊的塑料袋裡拿出硯台和硃砂,用純淨水調均勻,伸出食指蘸了少許,在周文的眉心中間畫了一道寂識符。周文覺得額頭上涼嗖嗖的,忍不住說:「這東西擦得掉嗎?要是滲進皮膚裡我可沒臉見人啦!」
李瑾瑜瞪了他一眼說:「別說話!」二人面對面離得那麼近,周文感覺到她芬芳的氣息吹在自己臉上,心中不由一動,他看見李瑾瑜領口裡雪白的肌膚和衣服下若隱若現的胸罩吊帶,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他想要移開視線,但是頭頸像僵住一樣,根本動彈不得。
李瑾瑜沒有發覺,她仔細端詳著周文眉心間的靈符,滿意地說:「好了,你坐著不要動。」周文急忙閉上眼睛,苦著個臉說:「你快一點,我的腳麻了!」李瑾瑜摸摸他的頭,就像摸小狗一樣,開玩笑說:「乖,一會兒就好了,忍一忍吧!」她盤膝坐在周文身邊,伸出右手握緊他的左手,定一定心神,閉上雙眼開始念一段複雜的咒語。
周文覺得腳上的麻木一直傳遍了全身,眉心間的靈符越來越燙,似乎已經燒穿了皮膚,他張開嘴想要大叫一聲,卻偏偏發不出半點聲音。突然他腦子裡「轟」的一聲響,寂識符發出耀眼的白光,李瑾瑜眼前一亮,她與周文的心靈在瞬間合二為一。
周文在短短19年生命中留下的記憶像放電影一樣在李瑾瑜眼前掠過,她沒有心思細細探查,集中精神尋找跟吸血獠相關的片斷。美女,少兒不宜,18禁,限制級……李瑾瑜又羞又氣,暗暗罵周文:「這傢伙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男人真不是好東西!咦,這是什麼?」
……
它是一頭獨立特行的吸血獠王,在天地之間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渴了吸妖魔的血,餓了吃妖魔的肉,五嶽三山任我行,無憂又無慮。道魔雙方的頭臉人物都想把它收服作自己的坐騎,但是吸血獠是何等的驕傲,它怎能容許有誰騎在它的背上耀武揚威!無論是法術精湛的術士,還是強橫狡猾的妖魔,一個個都被它打得落花流水,吸成了乾屍。
也不知過了多少歲月,道門的精神領袖、江西龍虎山天師府第十九代天師張瑞午發下宏偉的誓願,要將神州大地上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封存在黃泉之下,永世不得翻身。他召集了道門各流派法力高深的道士二十八名,以他們的鮮血和生命為引,施法立下了二十八宿降妖除魔印。
道藏中是這樣記載那一段歷史的:「彼時山崩地裂,鬼哭神嚎,天降血雨,七晝夜不息。群妖身陷黃泉,永世不得重見天日。」
如果不能自由的話,寧可去死!吸血獠不能忍受失去自由的生命,它在最後一刻來臨的時候毅然對自己施展瞭解體術,肉體在瞬間化為灰燼,精神凝結成一個半透明的怨靈,逃過了宿命的一劫。
二十八宿降妖除魔印把法力高強的妖魔鬼怪全部封印起來,剩下的漏網之魚也都是些力量微弱的樹妖鬼魂之類,它們有的自生自滅,有的被術士驅除,有的被天雷劈死,逐漸退出了人類的記憶,成為迷信的一部分。
而吸血獠在失去了身體的同時也失去了千年修煉得來的法力,只能躲在深山老林裡苦苦修煉,吸風飲露,竊取日月的精華。曾經睥睨群魔、笑看風雲的吸血獠王淪落到樹妖鬼魂一般的下場,但它一點都不後悔!
一切都從頭開始。寒來暑往,光陰如流,轉眼整整一千年過去了,它終於恢復了以往的法力。不過作為一個最低等的怨靈,它只能發揮出吸血獠不到千分之一的力量,它迫切需要一個新的身體,人類的身體。
它冒險來到了人間,發現整個世界都變了樣,森林河流變成了鋼筋混凝土的都市,茅屋村舍變成了高樓大廈,當初純樸的民風也被世故和奸詐取代,一切都不同了。但是總有一些東西是不會變的,人類的大多數感情還是像幾千年前《詩經》中詠唱的那樣,知慕少艾,執手偕老,投桃報李,我心傷悲,這讓它感到一絲欣慰。
它在G城繁華的街頭遊蕩,擁擠的車流穿過它空虛的身體,就像過去一千年的歲月一樣,不能留下絲毫痕跡。它有些懷疑,擁有一個人類的身體真的會比現在更幸福嗎?直到那天晚上,它看見周子佟扶著大腹便便的陸萍在公園裡散步,兩人的臉上洋溢著幸福安詳——它終於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它想嘗試一下人類的生活,一種不同於妖魔的生活。
陸萍的子宮裡孕育著一對同卵雙胞胎,周文和周武,吸血獠在周武的意識還沒有形成之前搶先一步佔據了他的身體,作為代價,它也暫時失去了所有的法力。一千年之後,它終於重新擁有了自己的身體!它迫切地渴望離開母體的第一聲哭喊,從此開始一段嶄新的生命。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行,但是在陸萍懷孕的第五個月上,周武突然驚恐地發現,他的哥哥周文強橫地把母體所有的養分都搶走了,並且開始吞噬他尚未發育完全的身體。他憤怒,發抖,哀求,但這一切都沒能阻止周文的侵略,它是砧板上的肉,只能聽任有力者的宰割!
周文把自己孿生弟弟全身的精血都吸乾了,但是周武並沒有死,他恨自己的哥哥,他發誓,等他出生後要用盡一切惡毒的手段折磨周文,讓他生不如死!可他沒有這樣的機會。就在分娩前的一刻,四院婦產科主任韓梅診斷出雙胞胎中的一個發育不良,患了腦積水,必須立即處理。
胎兒腦積水,常常會導致梗阻性分娩,危及母體安全,而且胎兒也多數不能存活,幸運存活下來的也是個白癡,所以在處理上以保障母體的安全為原則,更何況陸萍的子宮內還有一個發育完好的周文!
韓梅在徵得周子佟和陸萍的默許後,對周武實施了穿顱術。
在穿顱器鑽進他天靈蓋的一瞬間,周武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怨靈。他失去了一切記憶,像行屍走肉一樣在G城的大街小巷裡遊蕩,見證了這座城市發展的腳步。他恨,卻不知道恨些什麼!從千年前那場大劫難中倖存下來的妖魔鬼怪都不敢去招惹這個最低等的怨靈,它們可以感覺到他體內深不可測的法力和沖天的怨氣,他身上有死亡的氣息。
轉眼一十九年過去了,子夜十二點,周武漫無目的地飄進了G城最高的建築鴻運大廈,他乘電梯來到頂層的旋轉西餐廳,靠在通明澈透的大玻璃窗前仰頭看月亮。泠泠清輝照在他身上,他眼角流下一滴眼淚。他感到寂寞。就在這一刻,在陰曆十五的月光照耀下,周武恢復了一切吸血獠王的記憶。
……
周文眉心間的寂識符越來越淡,終於消失得無影無蹤。李瑾瑜慢慢地睜開眼睛,她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這是李瑾瑜第一次使用寂識術,她只了不到一刻鐘就耗盡了法力,眼皮發澀,身心疲憊不堪,只想倒頭睡他個三天三夜。周文有些擔心地望著她,眼中充滿了關切,李瑾瑜突然記起了什麼,臉上泛起一片紅暈,她凶巴巴地問:「老實交待,你看到了什麼?」
周文壞壞地一笑,說:「沒什麼,我全都忘記了!」李瑾瑜瞪了他一眼,想起自己那些見不得人的隱私赤裸裸地暴露在這個男子眼前,羞得立刻想找個地洞鑽進去。她勉強站起身來,威脅說:「你不老老實實告訴我的話,就永遠也別想知道周武的事!」
周文笑著拉住她的手說:「你坐下來,我告訴你還不行嗎!」李瑾瑜哼了一聲,雙膝一軟跌坐在地上,她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黑倒在周文懷中。周文嚇了一跳,他連忙試試她的鼻息,還好,呼吸正常,看來李瑾瑜只是心力交瘁,昏了過去,躺上一會兒應該就沒事了。
周文把她平放在地上,呆呆凝視著她沉睡的容顏,她的唇,她雪白的頸,還有……她的胸……她睡得像個孩子!夜風一陣陣吹來,周文覺得口乾舌燥,他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大膽的念頭,嘿嘿低笑著說:「你不是問我看到了什麼嗎?我來告訴你……我偷學了你們茅山道的法術!」
周文伸出小拇指蘸了一點硃砂,在李瑾瑜的眉心中間畫了一道寂識符,然後緊握住她溫軟的小手,開始念那段複雜的咒語。寂識符發出耀眼的白光,周文的心靈與失去意識的李瑾瑜再度合二為一,他忽略掉其他,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李瑾瑜所看到的一切。
這是茅山道歷代傳人都沒有想到的方法,他們的腦子太過拘泥不化——周文以李瑾瑜的身體為媒介,施寂識術解讀自己的心靈,她像一座橋樑,把周文和那些曾經失去的記憶聯繫了起來!
凌亂紛雜的畫面飛快地跳過,過去十九年的生命像放電影一樣一幕幕重現在眼前。他終於在記憶的縫隙裡找到了周武留下的訊息。
……
周武在恢復了意識以後,決心向韓梅和周文報仇,他的力量雖然還很小,但對付凡人已經足夠了。他先吸乾了韓梅的血,作為報復,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嘗試了人腦的滋味。他從天靈蓋下口,用獠牙硬生生戳出一個小孔,像吃椰子汁一樣用力吮吸著。沒有煮熟的腦髓像一團粘乎乎的漿糊,那生腥的味道讓他覺得很不愉快,不過復仇的快感壓過了一切,周武強迫自己把韓梅的腦袋吸成一個空殼,什麼都沒有留下。
接下來該怎麼處置他的孿生哥哥周文呢?把他吸成一具乾屍太便宜他了,周武要他用身體來賠償自己的損失。於是在那個炎熱的下午,城西孤峰園的假山石上,他在周文耳邊大叫一聲:「把我的身體還給我!」趁他跌下假山,摔得心神不定之際附在他身體裡,施展移魂術把內丹種在了周文的肓之上、膏之下,播下了吸血獠的生命種子。
移魂術幾乎把周武的法力消耗殆盡,他需要吸人鮮血作為補償,但他不願意傷害自己的生身父母,他們是無辜的。周武於是選擇了哥哥潛意識裡痛恨的對象——初中時的班主任孫永壽,並且把那具乾癟的屍體推在巷口的茅坑裡,完成了他一貫的心願。孫永壽成為了一個可憐的犧牲品,不過這絕不是周文的本意。
整個漫長的暑假,周武一點一滴熟悉和改變著周文的身體,儘管他是他的孿生哥哥,但控制一具完全不屬於自己的身體還是需要很大的耐性。不過周武一點都不急,為了這一刻他已經苦苦修煉一千年了,即使再等上一年半載又有什麼關係?時間的流逝對幾乎擁有無限生命的吸血獠來說毫無意義。
李瑾瑜的出現讓周武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危機,她是茅山道的傳人,擅長使用靈符法咒來驅除妖魔。周武不願意跟道門的法師為敵,他警告了李瑾瑜,並且威脅要把她吸成一具乾屍。但是李瑾瑜根本沒放在心上,她用蒼靈符傷害了周武,逼得他不得不靠吸人鮮血來渡過危機。
那天晚上,周武原本想不惜代價除掉這個人類的法師,可是李瑾瑜有道門異寶三朵青蓮護體,周武尚未完全控制住周文的身體,很多厲害的法術使不出來,只好眼睜睜地放她一馬。
李瑾瑜的哥哥李兵在石塔橋旁的這片廢墟上布下天殤陣,以三昧真火和封魔印把周武逼到了絕境,他冒險強行融入周文的身體,利用吸血獠的法力施展控火術,輕而易舉將李兵打成重傷。就在他打算取對手性命的時候,周文排他的意識開始甦醒,周武只好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吸了第四個犧牲者的鮮血來壓制周文的反抗。
接著就是天師道傳人默言的出現,他發覺了周文的秘密,妄想通過鎮魂術召喚吸血獠的魂魄,這時周武與周文身體的融合已經到了最緊要的關頭,他決定速戰速決,一爪抓破了默言的頭顱就飄然遠離,來不及吸他的鮮血。周武事後覺得有些懊悔,天師道傳人的血一定很滋補的,不過放過他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他不願意因小失大。
掃除了一切阻礙,終於大功告成了。若干天以後,在S大學大操場的防空洞裡,周武終於完全控制住這具人類的身體,他正要取李瑾瑜的性命時,突然在自己的內心深處聽到了周文的聲音,他孿生哥哥的聲音:「對於這個世界,我只是宇宙裡的一粒沙,灰塵中的灰塵,可是對於我自己,我就是整個世界,我是整個宇宙!失去了自我也就失去了一切!所以,不管你是誰,請離開我的身體!沒有人能奪走我的身體!」
這個聲音裡充滿了驕傲和對自由的渴望,這個聲音像喪鐘一樣在周武的耳邊迴響,他驚恐地發現自己變回到一個孤獨無助的怨靈,從哥哥陌生的身體裡趕了出來,化作一縷輕煙,消失得無影無蹤。周武沒有想到人類的自我意識竟可以如此強烈,強烈到超過了一千年前的吸血獠王!
但是周武還是在周文的身體裡留下了一些東西,那是吸血獠幾千年的記憶和一顆珍貴的內丹。從某種角度看,吸血獠並沒有死,周文是它的轉世,一個有著強烈自我意識的轉世。連周文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從此不再是人類,也不是完整的妖怪,而是成為了一個半人半妖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