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在桌沿上的手指輕輕地敲擊著,玉石扳指和堅硬的桌面相撞,發出清脆的響聲來,而他的眼神,卻越發幽深了。
沉吟良久,當眾人已經禁不住地汗流浹背時,他終於有了明確的表態,「太祖爺待朕的額娘,可謂情深意重,恩寵有加;而朕的額娘亦是感恩戴德,與太祖爺夫妻情篤。太祖爺賓天之後,額娘不忍就此分離,惟願相從於地下,再續前緣——故而,孝烈武皇后是自願殉葬。」
眾人聞言之後,在齊齊舒了口氣的同時,竟禁不住地齊聲說道:「皇上寬仁宏度,襟懷博大,實乃千古聖君也!」
他們不得不歎服皇帝的這般胸懷肚量,若傳言是實,那麼出於孝道,皇帝無論如何也要給他的母親平反昭雪、恢復名譽、追討回公道,在史冊上明明白白地記錄下真實經過。只不過其中涉及皇室體面,涉及太宗文皇帝即位之合法性,一旦如實記錄,未免會掀起軒然大波,讓後世人對前朝人尊敬不起來;若謀權篡位自開國始,無疑會給後世人做出極惡劣的先例,實在是貽害甚多。
而現在這麼一改,就變成太祖大妃溫良賢德,自願身殉,一洗原本之惡名;而今上則與太宗皇帝兄弟和睦,不存在任何奪位殺母之仇恨了。這可真是忠孝兩全,內外體面的英明之舉,也斷絕了後世人妄自揣測之路。也就難怪他們由衷歎服了。
多爾袞忍不住暗自苦笑。其實,如果任由原本的記錄留傳下去,後世人必然能猜測中他被殺母奪位的事實。皇太極堅持要他地母親「罪惡昭彰」,結果肯定是弄巧成拙,反而自我暴露出汗位得來不正的嫌疑。可就算他現在手握大權,可以任意修改史書,將原本內情還原出來又如何?他需要後世人的同情和憐憫嗎?不,他不需要,他討厭別人用同情和憐憫的眼光看待他。當年他和兄弟們跪在一起目睹母親被逼迫自盡,不但不能有半句反對,有半點掙扎。還要用很「榮幸」的態度和聲音,跟著眾人一起叩頭高呼:「恭送母妃升天!」明明已經滿臉是淚,卻仍要硬生生地裝出笑容來。真是,極度的屈辱,深深烙在他心頭,永遠不能抹去的屈辱。
既然心頭上的屈辱不能抹去。那麼只有把史書上的抹去,才能令他稍稍輕鬆些,不再那麼難過了。
眾人低聲商議了片刻,然後令筆貼式送上筆墨紙張來,在旁邊地小桌子上按照多爾袞的意思把原本的記錄刪除,重新譽寫一遍,呈交他觀看完畢。等他點了頭,這才重新抄錄了一整頁,扯下原本的頁面丟入火盆焚燬,將新的頁面裝訂入內。如此。修改完畢。
正準備說下一個議題的時候,門外突然嘈雜起來,隱隱能聽到侍衛地勸阻聲。還有,他女兒的斥罵聲。他不免愕然,東莪怎麼會在這種時候來找他,還是硬闖的?
正待詢問時,已經有侍衛面色緊張地站在門口稟告道:「主子,長公主說是有要緊事情要面見主子問詢。奴才們也不敢繼續阻攔,您看……」
多爾袞突然意料到了什麼,臉色頓時難看了,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早知道紙包不住火,可這麼早就東窗事發了,就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他「呼」地站起身來,兩眼陰狠地盯著窗子,「是誰告訴她的。是誰告訴她的?」
不論是在場幾個大學士。幾個太監和筆貼式。外加滿漢章京一干人等。個個都愣住了。眾人一頭霧水。皇帝這是在問誰。問地又是什麼事情?但看到皇帝這般光火。就知道不是什麼好事情。個個低了頭。大氣都不敢喘。只希望自己不要當那個倒霉地出氣筒。
在這種緊張地氛圍中。大門外地侍衛已經退到了院內。不知所措。他伸手推開窗子。恰好與東莪視線相對。她眼中閃耀著地仇恨之火。令他即使相隔甚遠。也能感受到其中炙熱。
「讓她進來吧。」該來地總歸要來。那就索性面對吧。很快。她進門了。走路無聲無息地。像只野貓。又像個幽靈。只見她鬢髮散亂。兩眼通紅。腳上甚至少了一隻鞋子。腳趾碰破了皮正在滲血。更奇怪地是。她手裡緊緊地捏著一塊半尺長地木牌。看不清上面寫地是什麼。
她並沒有立即說話。而是靜靜地佇立在地當中。他面前。即使當著這麼多人地面。她也絲毫沒有行禮地意思。只是直愣愣地盯著他看。不知道是不是外面太冷。她地嘴唇。她地雙手。都在微微地顫抖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見東莪這般表情。這般反應。多爾袞更加猜到她是為什麼而來了。他暗暗地歎了口氣。然後沖眾人擺了擺手。吩咐道:「你們都下去。一個都不要留。沒有朕地吩咐。誰也不要入內。」
「。」
眾人知道接下來的必然是皇帝的家務事,不希望外人知道的隱秘,他們當然不適合當旁觀者,於是小心翼翼地喏了一聲,陸續地退去了。
看看四下無人了,他這才開口道:「你坐吧。外頭太冷了,你光著腳肯定凍壞了,先暖和暖和……」
她突然恨恨地瞥了他一眼,「呸」,一口唾沫啐了過來。他沒有躲,任由被啐在臉上,甚至連擦拭的動作都沒有。
他居然沒有發怒,而是從桌子上端起茶杯,遞向她,用慈和溫柔的聲音說道:「那就喝點茶,剛好熱著,暖暖身子。」
她並不領情,反而更加慍怒了,一抬手就打翻了茶杯。「嘩啦」一聲。茶杯掉落在地面上摔個粉身碎骨,茶葉末飛濺得到處都是,他的手也被燙紅了。可他像一點感覺都沒有,仍然神色自若地望著她。
「你這個禽獸,你怎麼還有臉繼續偽裝善良,偽裝慈祥?你不怕報應嗎?」她憤怒已極,冷笑著,咬牙切齒道,「你夜裡睡覺的時候。他可曾來找過你,你可曾害怕過?」
他欲言又止,末了,緩緩地坐下,聲音乾澀地問道:「你都知道什麼?」
「你休想再瞞我,我什麼都知道。」
「你都知道什麼?」他很固執地。重複道。
東莪見他仍舊是一副不見棺材不掉淚地模樣,索性把她所聽到和所猜測地都說了一遍,「你幹的好事,我都知道——你殺了我哥哥,攆走了我額娘,還把他扔到了亂墳崗上,連個葬身之地都不給……你也知道你干地事情不光彩,就和東海合夥起來蒙騙我,騙我說額娘生病了,說哥哥出遠門辦差去了。現在額娘的院子裡空空蕩蕩的。侍衛把守著大門不讓進,還說她在裡面養病,你以為我是傻瓜。那麼好騙的嗎?」
「這是誰告訴你的,是誰?告訴我。」他的眼神,漸漸地陰狠起來,眼角也微微地抽搐一下。暴戾而危險地氣息從他的週身緩緩地散發出來,彷彿能把周圍的空氣都凝結住。
她慘笑著,將手中的木牌「啪」地一聲。扔在桌子上,「你看啊,你看啊,這是誰刻的,是誰告訴我的?」
多爾袞撿起桌子上地木牌,低頭看了看,頓時了然了。「是東海告訴你的?」
「他哪裡敢告訴我?我去找他的時候,正好遇到他在那裡玩臥龍弔孝」,還演得情真意切。催人淚下的。我想不知道也不成了。」
他捏著木牌,一聲不吭地坐著。神色越發駭人。
他越是這樣,東莪就越是憤懣,她指著他,怒罵道:「你平時不是挺能說的,怎麼這回就成啞巴了?你為什麼要殺我哥哥,為什麼要趕走我額娘?你是鬼迷了心竅,還是得了失心瘋?你倒是說話呀!你傻了嗎?」
因為用力太猛,他的手指關節都泛白了,「為什麼,為什麼……我怎麼知道為什麼?我不知道,不知道!」他突然怒了起來,一把扔掉木牌,猛力地敲擊著桌子,把上面的玉石鎮紙和筆擱都震落在地,摔得粉碎。
東莪氣壞了,眼見他竟然如此冥頑不靈,又是怨恨又是傷心,於是揀起地上的碎玉,恨恨地朝他砸去,「你這個禽獸,你這個瘋子,你不配做我阿瑪,不配!」
他並沒有躲閃,尖銳的玉石斷口割破了他的臉頰,伸手一摸,手指上立即沾染了殷紅地血。可他並沒有如被激怒的野獸一般地撲上來,而是哈哈大笑起來,神情癲狂,臉上的傷口被笑容牽扯得更大了,漸漸猙獰。
她終於發現他不對勁兒了,可她只以為他這是惱羞成怒,無可辯白之後地氣急敗壞。她掀翻桌子,硯台打翻在地,滿滿一硯的硃砂四處飛濺,染得他的衣襟和袍角點點鮮紅。
「你還有臉笑,你還有臉笑?我額娘哪裡去了,你說話啊你!你瘋了嗎?」她猛力地推搡著他,沒想到這一推,他居然輕易地踉蹌一步,跌倒在地。就像看似千鈞的大鼎,卻禁不住微風吹拂。偌大的駱駝,也能被輕飄飄的稻草壓倒一般,很輕易地被她推倒了。
她猝不及防,出於強大地慣性隨著他一併摔倒,兩人跌做一團。胸腔中熊熊燃燒著怒火,極度的悲憤之下,她早已忘記了這個人是她的生身父親,而是用拳頭捶,用牙齒咬,用盡全身的力氣,毫不留情,恨不得與他同歸於盡。他的手被她咬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可他像絲毫不知道痛一樣的,仍然繼續大笑,狀若瘋魔。
「瘋子,瘋子,你怎麼不死啊,怎麼不死啊!」她也早已失去了理智,口不擇言地嘶聲怒吼著,胡亂地揮舞著雙手,也不管拳頭是打到了他身上,還是失了準頭招呼到了旁邊的地毯上,散落了一地的奏折上。硃砂滾得她滿身都是,衣衫上到處都是星星點點的殷紅,也分不清哪是他地血哪是硃砂。
正毆鬥得昏亂,多爾袞突然不知道從哪裡來地力氣,用膝蓋將她頂翻在地,同時翻身坐起,轉到早已被撞翻在地的刀劍架子上取了佩刀,「唰」地拔了出來。
東莪略略緩過神來,坐起身來,哈哈大笑:「怎麼,你要殺我滅口嗎?你以為殺了我,這全天下就再沒有人知道你地罪孽,知道你的狠毒了,那你就殺吧!反正你已經殺了哥哥,也不差我一個了!」
他的眼神早已失去了焦距,此時的他根本不像一個人,而像一個歇斯底里,想要毀滅一切的惡魔。他揮刀斬斷了書架上的帷幔,然後扔下刀,將東莪一把扯起,拖拽著一路拉到臥房,在床欄邊停下,然後將她按倒在地,用割裂的布條把她週身都捆綁起來,一圈圈地纏繞得緊緊的,最後打了個死結。
這個過程中,即使她竭力掙扎,也耐不過他力道驚人,很快就被綁了個結結實實,動彈不得。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恨不得殺死他的眼神狠狠地瞪著他,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話來辱罵他,詛咒他。
可她很快連這個權力都沒有了,因為一團絲絛塞進嘴巴,牢牢地封住了她的一切發音。接著,他毫不猶豫地轉身出去了,絲毫不理會她猶如刀子一般鋒利的眼芒,刺在他的後背,能將他刺穿一百次,一千次。
多爾袞回到外廳,在一片狼藉中揀起佩刀,出了大門。他對門口太監們驚愕的眼神毫不理睬,逕直出了武英門,轉過左側永巷,朝後宮走去。
他是整座紫禁城最大的主子,又是這整個天下最大的主子,一路上無人敢來阻擋,只得震驚地看著他進入後宮,不知道接下來將會有怎樣的災難發生。
他先去了西六宮,將裡面驚慌失措的太監宮女們,一切他所遇到他所發現的人,全部都砍殺乾淨。將半個後宮都變成了屍陳狼藉之地。然後從儲秀宮出來,繞過御花園,到了北五所。這裡是皇子和公主們居住和上學的地方。他最先去了原來東青居住的宮苑,把原本伺候過東青的所有奴才一個不留,殺了個精光。
最後,他來到了東海的院子。大概是已經聽聞了風聲,嚇得太監宮女們把大門緊緊地關閉起來,無論他在外面怎麼砸門也不肯開門。在暴怒之下,他力道驚人,竟然將門閂硬生生地撞斷,手持著已經砍出缺口,鮮血滴淌的鋼刀進入了院子。
眾人萬萬沒想到他居然有如此力量,能夠破門而入,個個嚇得抖如篩糠,有的還知道逃避躲藏,有的乾脆就兩腿無力癱軟在地。
雪越下越大,地面上已經白茫茫地一片了。撲簌簌的雪花落了他滿身,落在刀刃上的雪迅速被熱騰騰的鮮血融化,化作血水流淌下來。他一言不發,神情如同噬人鬼魅,雙眼猶如地獄修羅,每追上一個人,就揪住頭髮,乾淨利落地在對方脖子上抹上一刀,嫻熟如屠夫宰雞殺狗。甚至連戰慄著躲在各個隱蔽角落的奴才也被他一一搜尋出來,拖到院子當中一刀割下頭顱,扔成一堆。
慘叫聲和求饒聲一次次響起,又一次次湮沒,最後徹底都歸於寧靜。遍地紅雪,在干冷的空氣中,尚未凍結的血仍能散發出裊裊熱氣。唯獨院子正中的那間屋子,到現在沒有開過門,也沒有任何動靜。他朝那邊看了看,然後拎著卷刃的刀走上台階,緩緩地推開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