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多鐸語塞了。
說實話,東青所說的正是他一直以來所想的,也是他多年來所憤憤不平的。可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驕縱任性,處處讓人操心的愣頭青了,現在他已經人到中年,開始為別人操心了。所以,就算東青說的他再如何贊同,他也不能附和著來。這些日子來,他思前想後,終究還是心軟了。也許,自己以後的路還長著,並不用著急,而哥哥所剩下的時間,恐怕不多了。
「莫非,你故意不出面,就是為了讓你額娘離開你阿瑪?」
東青點了點頭,眼睛裡閃爍著堅定的目光,「沒錯,侄兒以為,無論如何額娘都不應該繼續留在阿瑪身邊了。留下,就會再有意想不到的傷害;只有走了,才能平安地,寧靜地過日子。」
「她一個人過日子,一開始還行,只怕時間久了就會孤單,就會想念你們,你……」
「正是如此,所以侄兒才決定離京,去江南找額娘,陪伴她,伺候她。以後我們再也不回京城,再也不管這邊的事情,平平淡淡地過日子。」說到這裡,東青朝周圍看了看,然後問道:「侄兒猜想,十五叔恐怕已經把侄兒的消息告知給阿瑪了吧?他定然派人來追,此地不容久留,侄兒也不便和您多聊了,就此告辭。」說罷,他給多鐸行了個家禮,「您要是想侄兒了,就捎信給侄兒,到時候侄兒自然會來探望您的,只希望您能和阿瑪說清楚,叫他不要來找侄兒和額娘。我們都不想見他。」
眼見著東青即將踩蹬上馬,他連忙上前拉住,阻止道:「別走,你要做的事還多著呢。怎可一走了之?」
其實東青既然要去江南找他母親,正好兩人同路,他應該不會拒絕和多鐸同行的。可多鐸故意不說明自己的打算。只是為了拖延時間,好讓多爾袞及時追上來。父子見面之後,他再在旁邊打打圓場,也好讓東青留下來。在他心中,東青是最合適的皇位繼承人,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放任東青就此消沉避世地。
見叔叔主動上前牽住了他的馬韁,出於禮節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倨傲地繼續坐上鞍上,只好翻身下來了。「您有什麼話就趕緊說吧,不要再耽擱了。」
多鐸瞧瞧四周,各自的隨從都距離這裡有一段距離,於是他低聲提醒道:「東海的事情。你難道一點也不想管了嗎?你要讓叔叔坐視他將來繼承皇位?」
他一提到東海,東青眼睛裡地光芒立即一閃,有異樣之色。他抿著嘴唇思忖片刻,回答道:「經過這次劫難。侄兒的那點雄心壯志算是徹底地消磨乾淨了,根本不想再和他爭奪儲君的位置了。他那麼想當儲君,就讓他當去吧,反正他也是個聰明地孩子,長大了也許還真能做個有為之君。」
「你這話說得夠輕巧,他哪裡是個孩子?我看他比大人還精。我就不信,你這次出事。就和他一點干係都沒有。」這個問題。多爾袞不肯細說,他自然也打聽不出其中緣由。卻一直懷疑和東海有關。為此,他一直耿耿於懷著。眼下東青回來了,他就有了新的希望,怎能放東青輕易離開這個權利中心?
這地確是個令東青非常為難的問題,弟弟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經過上次的事件,他算是看透大半了。只不過,就算看透了,又能如何呢?以前不敢說的話,他到現在也不敢說;以前不敢做的事,他到現在也不敢做。他沉默良久,才暗暗地歎了口氣,然後苦笑道:「和他有干係又如何?就算他比大人還精又如何?父皇只有我跟他兩個兒子,除了我們中間的一個,還能選擇誰呢?東海想要的不過是儲君位置罷了,我退出了這場角逐,他沒有了威脅,自然會安分守己了。」
「你為什麼一定要退出,你就這麼甘心認輸?你願意看著他得逞,你阿瑪繼續被他蒙蔽?」說到這裡,他有點激動了,拉住了東青的手,極誠懇地說道:「你留下來吧,叔叔會幫你的。」
多鐸所說地,的確是他這些日子來反覆考慮過的,可他實在不想再回去了,爭權奪利只能給他帶來痛苦,他不是一個能夠殘忍並樂在其中的人,他畢竟心軟。所以,東海也許比他更能適應這樣地生活。煮豆燃豆萁,一次就夠了,他不要再回去經歷第二次。
東青雖然沒有正面地拒絕他,可他依然瞧出了他的態度,是那樣的堅決。無奈之下,他只得退而求其次了,用了一招緩兵之計,「要麼你慢慢想想也好,叔叔也不著急逼你表態。這樣吧,你不是要去找你額娘嗎?正好我也要去,今天已經準備出發了,既然遇到你,咱們不妨一道去,給她個驚喜,好不好?」
「您不會是去江南勸額娘回心轉意,重新和阿瑪在一起的吧?」
多鐸一愣,沒想到東青這麼精明,一眼就看透了他的目的,頓時語塞了。
東青笑了笑,很寬和地說道:「其實這也沒什麼,額娘在哪裡,您知道,阿瑪也知道,要想徹底躲過你們的關注是不可能地。只不過要不要回來,全在額娘自己決定,侄兒相信叔叔應該不會用什麼強迫地吧。」
他不禁為自己低估了東青的寬容度而感到慚愧,不過他也很快就恢復了一貫地爽朗,「那是當然,強迫女人的事情,我不屑為之。」
「那好,既然如此也就別再耽擱了,咱們這就走吧。」
由於兩人都是微服出行,自然不會搞出什麼排場讓一路州縣都知道,過了豐台,已經入夜了,只得在驛館裡歇息。
此時已是深秋,一場秋雨一場寒。到了夜間,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綿綿細雨。趕了一天的路免不了疲憊,東青獨自在臥房裡躺著,聽著窗外的落雨聲。不知不覺地入睡了。
半夢半醒之間,他似乎聽到房門「吱嘎」地一聲輕響,接著是一陣極輕微的腳步聲。離他床前越來越近。起初他以為是自己在做夢,不過這聲音的確很清晰。根本不像夢境中那樣朦朦朧朧的。他慢慢地睜開眼睛,只可惜室內已經熄燈,窗外也沒有半天月光,他根本看不清室內地情形,但他仍然感覺到了床前似乎有個人影,佇立在那裡,卻毫無動靜。
心中很是緊張,他悄然地伸手過去,握住了放在床榻內側的佩刀,緩緩地抽刀出鞘。側耳警惕地聽著動靜,好做出最迅速的反應。真是奇怪了,雖然住的地方比較簡陋,可他和多鐸都帶了不少侍衛。把守在門外,如果這個人影是真實存在地,那麼這人是什麼避開重重守衛,悄無聲息地進入他臥房的?這人是什麼身份,若要刺殺他,又幹嘛一直站在跟前並不動手?
時間似乎都凝固住了,正當東青思忖著該如何應對時。忽然臉頰上有了異樣的感覺。令他心底裡一個激靈——很明顯地,被撫摸的觸感。那是一隻涼冰冰地手。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摩挲著他的皮膚,在臉頰的輪廓上緩緩地滑過,生怕驚醒他似的。
他更加驚疑不定了,連氣息都無法繼續保持,偽裝成睡眠時候的均勻和綿長了。可那人似乎並沒有注意到他呼吸的變化,仍然當他毫無覺察一般地,繼續輕輕地撫摸著。到了最後,一陣極壓抑的,輕微的哽咽聲傳來,連手上的動作也漸漸顫抖起來。
這聲音似曾相識,很像他一個熟人地。只不過那人從來就沒有在他面前這樣過,這一次,怎麼會如此失態?他終於忍不住了,猛地出手,一把抓住了那隻手。「誰?」
那人似乎驚愕住了,許久也沒有回答,只是往回抽手,他當然不肯輕易放過,握得更緊了。「你到底是誰?」
回答他的仍然是沉默,哽噎的聲音雖然沒有了,可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人深切並壓抑著的激動,連氣息都無法保持平穩了。索性,他直接道明瞭對方地身份,「是父皇嗎?」與此同時地,他翻身坐起,睜大眼睛努力地分辨著眼前的景象。可周圍幾乎沒有任何光線,他根本看不清對方的面目。
不過已經用不著他仔細辨認了,因為那人聞聲之後,略一怔,然後猛地抱住了他,「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你還活著?我的好兒子啊,你真的沒死,阿瑪不會是在做夢吧……」
果然是父親,話音裡帶著極度地喜悅,以至於沙啞了。他緊緊地擁抱著他,激動得微微顫抖,到後來,連說話都不連貫了,「想不到啊,想不到……我地東青真的還活著,真是天神庇佑啊,又把你送回來了……難怪我跑去亂墳崗上找來找去地,怎麼也,怎麼也找不到你,原來你還活著……」
直到這時候,東青才發現,父親身上的衣裳濕漉漉的,涼冰冰的,顯然是一路淋雨找到這裡來,根本沒顧得上更換。擁他在懷裡,父親已經喜極而泣了,緊貼著他的臉頰,淚水肆意流淌,溫熱溫熱的,他幾乎能感覺到那鹹鹹的味道。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見父親流淚過,今天這還是第一次。可這第一次,就是如此的熾烈,如此的激動,彷彿剛剛經歷了一場撕心裂肺的生死離別,在逃出生天之後,將之前所有的隱忍所有的痛苦都一併發洩出來。如決堤之後的洪水,洶湧著朝原野奔去,一發不收。這種激烈的情緒自然而然地感染了他,可他雖然有些動容,卻很快收斂了這種情緒,冷冰冰地推開了父親。本來想說幾句的,可他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號,只能保持沉默。
對於他的態度,多爾袞早有意料,所以他並不指望兒子原諒他,他只是希望能來見見兒子,看看兒子是不是如多鐸所說,平安並健康著。當接到多鐸派人來報的訊之後,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這幾個月來,他沒有一晚能安然入睡的,甚至曾經幾次夢見東青回來了。這一次,雖然比以往真實許多,可他仍然害怕這只不過是個夢境,讓他空歡喜一場。
眼下,他終於發現這不是夢了,他的兒子就真真實實地被他抱在懷裡,他還能有清晰的知覺,他還能流淚,這是真的。落水的人往往要拚命地抓住那根稻草,就如他這樣苦苦地煎熬了幾個月之後,終於發現了唯一能把他從罪惡的深淵救贖出來的」稻草」,這一次,他無論如何都要抓住,無論如何都不會再讓東青離開他了。
他一輩子都不曾這樣痛痛快快地,在別人面前哭過。就在這短短的時間裡,他幾乎流盡了一輩子的眼淚。他放棄了平日裡他最為重視,最為堅持的尊嚴和驕傲,他拉著東青的手,卑微地懇求著:「阿瑪實在對不起你,實在是罪過深重……阿瑪不敢求你的原諒,可阿瑪求你不要走,留在阿瑪身邊,讓阿瑪用剩下的所有時間都來補償你,好好待你,再也不讓你受冤屈,再也不讓你被傷害……好不好,好不好?」
東青仍然不說話,無動於衷儘管他知道父親的悔恨不是偽裝出來的,可上一次,他也曾經保證過以後要對他好,可結果呢?對他不好倒也不打緊,反正他從小到大一直被父親冷落和苛責著,早已習慣了,沒有什麼想不通的,可是他怎麼能容忍他對他的母親不好,讓母親傷心流淚?為什麼擁有親情的時候,父親從來不知道去珍惜,只有失去了,愛他的人都離他遠去了之後,他才知道後悔?
他不原諒這樣的父親,永遠不原諒.即使沒有了仇恨,沒有了厭惡,也絕對不會原諒.
雖然他如此冷漠,可多爾袞仍然不死心,仍然滿懷幻想地求他留下,阿瑪做了這麼多錯事,你只想要用這樣的辦法來懲罰阿瑪?阿瑪已經知錯了,你給阿瑪一個悔改的機會,最後一次,行嗎?」
他暗暗地攥了攥拳頭,然後冷冷道:不行。」
聽到這兩個字,多爾袞的氣息不由一窒,哽住了,不能言語.
東青用毫無感情的聲音說道:「請阿瑪不要再對兒子抱有期望,無論如何,兒子都不想再見到您了。兒子做錯了事,您已經用最嚴厲的方式懲罰過了,從此以後,您不欠兒子什麼,兒子也不欠您什麼。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兒子不恨您。」
「那你為什麼還……」
「因為不恨,所以兒子還叫您一聲阿瑪,兒子還繼續尊重您——只不過,請您不要再試圖找兒子回去了,更不要去糾纏額娘,這麼多年了,她好不容易才有真正輕鬆的日子,您不要打擾她了。」說到這裡,東青深深地吁了口氣,繼續道:「您走吧,不要讓兒子厭煩到連這最後一層父子關係,都不記得。」
驀地,他全身心地,墜入了無底的冰窖之中,徹骨的嚴寒讓他難以呼吸,如瀕臨死亡一般地絕望。是啊,他雖生養了他,但他對他的恩情也僅限於此,他從來沒對他好過,從來沒有關心過、愛護過他。現在,他能指望兒子一次又一次地對他以德報怨嗎?他,實在太自私了。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