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節迂迴戰術的午後,剛剛下朝的多爾袞又像往常一樣,步履匆匆後殿的甬道上。太監們正在用掃帚細細地打掃著地面上的落葉,見到多爾回來,連忙放下掃帚,紛紛躬身低頭。儘管表面上看起來和平時沒什麼兩樣,然而他的內心裡,卻煩悶鬱郁到了極點,只覺得魂不守舍,連朝議時都不能集中精神,這樣的狀態,對於他來,實在是從未有過的反常。經過這裡時,他無意間朝落葉堆上掃了一眼,驀然看到一隻肚皮朝天的秋蟬,心念一動,於是停下腳步,愣愣地盯著看。「這個黑乎乎的蟲子,就是夏天時聒噪個不停的知了?」說來也怪,多爾袞向來不會注意這些生活中的小事,但是今天不知道怎麼了,居然會關心起這些來了。蟬這種蟲子,他在古人的詩詞裡也讀過,只不過一直不知道是什麼模樣,因為關外天氣寒冷,樹上根本就沒有蟬,進關之後,他才第一次聽到蟬的叫聲。每次夏季的午後處理政務時,窗外總會傳來惱人的蟬鳴聲,酷暑的天氣裡令人格外焦躁,他有時候也奇怪這惱人的蟲子究竟是個什麼模樣,直到現在,他才可以清清楚楚地弄個明白。掃地的太監沒想到向來一臉冷漠,寡言少語的皇帝會突然跟他們這樣低微的奴才說話,頓時激動得渾身一顫,忙不迭地回答道:「回皇上的話,確實是知了。」「現在天氣倒也不冷。怎麼就死了呢?」被問到地太監是關裡人,從小爬在樹上掏鳥蛋長大的,自然非常熟悉知了這種蟲子,「回皇上的話,只有老死的知了,沒有凍死的知了,所以不管天氣冷不冷的事兒。」「哦?那這知了能活幾年?」第一次聽到蟲子還有老死這一說,多爾有些好奇。「知了一般在土裡面挖洞下蛋。從繭殼裡面孵出來要五六年。不過長了翅膀可以在外面叫之後。也就有一年的活頭,從春末到入秋,最多四個月。聽說只有公的知了才會叫,越是叫得響,就越容易招母蟬歡喜。它們配對兒之後,很快就去土裡面挖洞下蛋,等傳宗接代地任務一了。沒半個月都陸續死了,沒有知了能夠越過冬地。」聽了太監地解釋之後,多爾袞沉默了。他盯著那只死去的蟬,愣神了好一陣,方才喃喃道:「這知了真是傻,埋在土裡那麼多年,出來之後只能活一個夏天,又何必聒噪來惹人煩呢?」太監以為皇帝這是問他。於是趕忙說道:「興許是在地底下憋悶了那麼多年。好不容易能出來透口氣,不抓緊時間痛痛快快地叫個歡暢,就實在太沒意思了。這知了活著就是為了傳宗接代。肯定沒有人那麼多的喜怒哀樂。」「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竟無語凝噎,竟無語凝噎……」他心中默默地重複著這半闕詞,忽而想起,這首[雨霖鈴],書房考較孩子們的學業時,東青還搖頭晃腦地背給他聽過。當時東青那頗為沉浸的神情,好像自己就是作詞者一樣,當時還逗得他很想笑。現在算來,已經有半個月沒有去看那一雙兒女了。唉,自己這個父親,似乎做得很不稱職呢,還是再過去瞧瞧吧。多爾袞一般去探望兒女,都是隨性而為,沒有什麼固定時間,更不會提前知會那邊的,所以他來到上書房時,這邊的奴才們連忙出來迎駕。由於這個時間皇子還沒有散學,所以周圍靜悄悄地,多爾袞擺手示意,叫他們不必去通報,免得打擾了孩子們讀書。他摒退左右,獨自一人踱步到上書房的雨廊下,敞開的窗口裡,陸續地飄出孩子們背書的聲音,他遠遠地朝屋內打量了一番,卻不見東的影子,於是非常奇怪,心想這孩子究竟是逃課了還是生病了,得弄明白才好。走過雨廊,前面是一片池塘,荷花已經凋謝,連葉子都漸漸殘缺,一片蕭瑟凋零的秋色。剛剛來到塘邊,多爾袞就看到東那個小小的背影。她正背對著他,坐在荷塘邊沿的台階上,腦袋埋在胳膊彎了,肩膀一聳一聳地,還隱隱傳來哭泣地聲音。東可是他愛如心肝的寶貝女兒,平時自己連句重話都不捨得說,就更別說看到女兒受委屈了。他趕忙下了台階,將東攬入臂彎,再一看時,只見東那雙漂亮的大眼睛裡,已經滿是淚花,連眼眶也紅紅地,讓人好生憐憫。「乖女兒,誰惹你生氣了?告訴阿瑪,阿瑪一定替你出氣!」東見到是父親來了,頓時像孤零零的小船終於找到了避風的港灣,這下索性大哭起來。她將臉埋在多爾袞的膝蓋上,讓大滴大滴的淚水浸濕了父親的朝服。「嗚嗚嗚……阿瑪來了,東好高興,好高興,嗚嗚嗚……」多爾袞最看不得女人和孩子的眼淚,見女兒哭得連話也說不連貫,於是越發心疼,一面撫摩著東的小腦袋,一面柔聲安慰著:「好好好,先不要急著說話,就在阿瑪懷裡哭個夠吧。」東用眼淚將父親的袍襟抹得一塌糊塗之後,這才「驟雨初歇」,期期艾艾地抬起頭來,用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淒淒楚楚地望著父親,好似一枝帶雨的花蕾。只不過有點煞風景的是,兩道清鼻涕掛在紅潤的小嘴唇上面,眼看著就要淌到嘴巴裡去了。多爾袞連忙伸手摸口袋,卻沒有找到帕子,無奈之下只得用袖口給女兒擦拭乾淨,這才問道:「你剛才哭什麼呀?誰讓你受委屈了?」「呃……這個,這個……沒有誰讓東受委屈。只不過,只不過是……」她抽抽噎噎地說到這裡,又遲疑著不肯往下說了。這個關子賣得好,多爾袞在不知不覺間也上了孩子的套,「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跟阿瑪說,阿瑪可怎麼替你解決呀!」東猶猶豫豫了一陣,然後搖了搖頭。「不行。東不能說。額娘剛才還特地叮囑過東。叫東千萬別把這件事情告訴阿瑪,如果東說了,額娘會生氣地。」多爾袞隱隱覺得女兒似乎知道了什麼事情,而這事情卻又要隱瞞自己,於是更感興趣了,他循循善誘,「東是阿瑪最貼心的寶貝。阿瑪問你,你喜不喜歡和阿瑪在一起,讓阿瑪陪你玩耍?阿瑪還有許多許多好玩的東西拿給你玩,只要你把那件事情告訴阿瑪,阿瑪保證兌現這些。」東顯然有點動心,不過想了想,又不敢立即答應,「嗯……這樣是不錯。不過東先前答應過額娘|「我們東最乖了,最聽阿瑪的話,是不是?你告訴阿瑪就是。阿瑪保證不會回頭去問你額娘,讓她知道是你說的。」「那,那我就悄悄地告訴阿瑪吧,您可千萬別讓額娘知道啊!」東終究是個小孩子,經不起誘惑,濕漉漉的睫毛眨巴了幾下,然後小聲說道:「是這樣的,我知道額娘前天回宮了,心裡頭別提多高興了,可是在這裡等了兩天也不見額娘來探望我和哥哥,好著急呀。所以,所以我今天撒謊逃課,悄悄地跑去坤寧宮去看額娘,我真地真地很想念她……誰知道,我過去時,就看到額娘大白天地還躺在床上睡覺,屋子裡好大的藥味,我猜額娘肯定是生病了,趕忙過去搖她的手,喚她醒來,叫了好幾聲額娘才醒。額娘看我來了很高興,還摟著我說了好一陣子話。我問額娘,『阿瑪有沒有來這裡看望您?』額娘說,肯定是阿瑪現在太忙,沒有空過來,接著,眼淚就掉下來了。女兒好生奇怪,連忙問,額娘是不是生阿瑪的氣了;她一個勁兒地搖頭,說,怎麼可以埋怨阿瑪呢?還叫我不要多想,說是阿瑪大概一時間有些誤會解不開,等阿瑪氣消了,一切就都好了……」東說到這裡,看到多爾袞目光呆滯,神情黯然地盯著池塘裡的殘葉,於是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在多爾袞面前晃了晃,「阿瑪,您想什麼呢?您有沒有在聽東說話?」「哦,阿瑪當然在聽,你繼續講。」多爾袞回過神來,將女兒抱到膝蓋上,撫摸著她柔軟的頭髮,說道。東又繼續講述:「額娘還叮囑我,一定要聽阿瑪地話,不要去找阿瑪添亂。阿瑪每天要為國家大事操心,我們就更不能打擾阿瑪休息,或者因為這些事情讓阿瑪心煩,所以叫我千萬不要對阿瑪講。」「你就因為這件事哭的?」東點點頭,眼圈又紅了,「是啊,我看額娘流眼淚,心裡別提多難受了,又不敢告訴阿瑪,於是也只好一個人躲在這裡偷偷地哭了。我好害怕以後阿瑪再也不理會額娘了,額娘一個人孤零零的好可憐……」多爾袞良久無言,女兒那雙純真無邪的眼睛,和稚嫩的聲音,給他煩亂的心頭增添了不少酸楚,恍恍惚惚間他覺得女兒的相貌和神情越來越像年少時的妻子了。當年他在朝鮮與熙貞初遇時,熙貞眼睛裡地那種聰慧而美麗地光芒,融化了他心中封存許久的冰雪,讓他一度心神恍惚,懷疑她是不是神話裡那位女神佛庫倫的化身,她又怎麼會出現在漢江之濱,而不是他故鄉地白山黑水之間?也讓他在那一刻起就決定了對她的佔有,哪怕違背兄弟之情,朋友之義。然而,當他徹底地佔有她之後,卻又迷惘了,不知道接下來該怎樣。他思量良久,也始終弄不清楚究竟是他負了熙貞,還是熙貞負了他,以至於無所適從,只有違背自己的意願,盡最大的可能去逃避。他不想面對,也不敢面對。他可以日理萬機依舊頭腦清晰,而一旦面對惱人的「情」字,就一頭霧水,像打了敗仗的將軍一樣落荒而逃。他有時候也禁不住在憐憫自己,為什麼自己這麼倒霉,自己後院的花圃裡總是不斷有蜜蜂蝴蝶們在追逐飛舞,為什麼妻子走到哪裡,裙邊都有蝶影環繞?他曾經暴怒,幾乎壓抑不住那種毀滅一切的衝動,更想像個不用考慮後果的小孩子一樣,抓住可惡的蝴蝶,然後狠狠地將它踩個粉身碎骨。但他是個謹慎習慣了的人,衝動過後,他很快就意識到這些蝴蝶並非普通的蝴蝶,哪怕他是一國之君,也不能直截了當地將它們毀滅,更何況現在這群蝴蝶中還有他最看重,最疼愛的弟弟,假如真的坐實了他的猜測,那麼要他如何舉措,是殺了背叛他的兄弟,還是殺了不忠貞的妻子?他很難做到。然而,叫他忍下這口怒氣繼續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他更做不到。為了這個難題,多爾袞足足為難了一個整晚,昨天又煩悶了一個整天。他感覺自己再這樣忍耐下去,肯定會氣出毛病來的,可是他又能如何呢?找妻子發洩,怒罵一頓,甚至狠狠地摑她幾巴掌?可這又有什麼用呢?假如妻子承認了,那麼他作為一個極其重視尊嚴的男人,如何能接受得了絕對的真實?揭露一切之後,她的醜陋和難堪一覽無餘地呈現在他的面前,銘刻在他的心裡,讓他一生連最後的一點溫馨回憶都沒有?所以,他選擇了避而不見。可現在,看到女兒在自己面前哭訴,他禁不住心軟,畢竟同床共枕這麼多年,又是他孩子的母親,在沒有確定事實之前,他又怎麼能做到鐵石心腸?唉,罷了。於是,多爾袞勉強露出笑容,慈和地說道:「好了,你別害怕,別擔心了,阿瑪不生你額娘的氣了,只要她沒做什麼對不起阿瑪的事情,阿瑪肯定不會再和她計較,咱們一家四口,還跟以前一樣和和美美的,好不好?」東頗為信賴地點了點頭,眼睛裡綻放出欣喜的光芒,「嗯,東相信阿瑪不會騙人的,阿瑪也別把東的話告訴額娘,不然額娘會說東不聽話,不是個好孩子了。」「阿瑪答應你,肯定說話算話,不把你抖落出去的。」多爾袞保證道,接著又問:「對了,你哥哥知道這事兒嗎?」「好像不知道吧。」東不敢確定。「要是他不知道的話,你也別告訴他。」多爾袞說到這裡也覺得好笑,讓小孩子保守秘密是非常困難的,尤其是東這樣立場不堅定的孩子。不過也算了,該知道的總歸會知道的,何況東青雖然小小年紀,卻比同齡孩子精明許多,想瞞也瞞不過。想到自己夫妻之間的矛盾影響到孩子的幼小心靈,他心裡也不是個滋味。看來,眼前這道深深的裂痕,也應該找個時機,適當地彌補彌補了。……多爾袞走後不久,東青和其他幾個後宮裡的孩子們也散學了。東青看到妹妹之後,立即將她拉到柱子後面,悄聲問道:「阿瑪剛才來了嗎?你有沒有把額娘那邊的事情告訴他?」東點了點頭,小臉上的兩個酒靨格外俏皮,「你放心吧,我都照你教的辦法做了,還沒少抹眼淚呢,裝得可像了,阿瑪全都相信了。」「那就好。」說罷,東青的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透露出那麼幾分得意。清國傾城之攝政王福晉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