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想到眼前的這位滿洲男子居然會講朝鮮語,難道他已經來朝鮮很久了?還是他的軍隊正駐紮在朝鮮?那他到底是什麼身份呢?從他的衣飾看來,這起碼是貝勒國公的標準,說不定還是郡王親王,還有他身後的這些身穿白甲的侍衛,很顯然是正白旗的勇士,那他究竟是……
我呆呆地站在他的對面,正對著他柔和而清澈的眼睛。奇怪的很,不知為何我在他如此平靜的注視下頭腦像失去了清醒的思維和理智的運轉,根本來不及搜索腦海中殘存的一點點關於歷史的記憶,甚至連口齒都有點不清楚了,我下意識地回答著:
「鷹?什麼鷹啊,我沒,沒看見過啊。」說完之後不由暗暗痛罵自己:真是沒用得可以,講話都結巴了,不知道臉上是不是已經寫著「我在說謊」四個字?又不是沒有見過美男子,今天怎麼會如此失態?
「哦?」他聽到我的謊言後不知可否,而是將目光逐漸下移,一寸,兩寸……一直到我的腳下,這才停留下來,接著就是一陣沉默。
糟了,肯定是方才時間緊急,雪地上的血跡沒有清理乾淨,被他看出馬腳來了,他銳利的眼光又如何不能輕易地看穿我的謊言?我儘管保持著端正的姿勢,實際上兩隻眼睛已經悄悄地向下方溜了溜,不對啊,地上還是被我遮蓋得很乾淨啊,好像沒有什麼破綻啊。此時我的惡作劇心態早已經飛到九霄雲外去了,只是謊已經撒出去,現在是騎虎難下了。
他終於抬起頭來,看著強作鎮定的我微微一笑,然後很友善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到底是關外粗獷直率的遊獵民族,自然不會像中原飽讀詩書的漢人一樣說著譬如「請問小姐芳名?」之類文縐縐的話。
我心底暗暗噓了一口氣,不管他相信也好,懷疑也罷,不過此時看來他並沒有追究下去的意思,反而他的興致已經由那只獵物轉到了我的身上,男人對漂亮的女性是絕對有興致的,尤其是既摸不清底細且又神秘的美女,更能激發他們的興趣。我自然不會老實地直接回答,不然的話豈不顯得太恭順了?
於是我反問一句:「那你叫什麼名字呢?」
這時我注意到了旁邊本來一直沉默的順英她們幾個,此時她們正在焦急地向我使著眼神,看那意思是我實在太沒有禮貌了,怎麼能對眼前的這個人如此無禮呢?看她們的神色,似乎已經認出這人是何方神聖了。我儘管明瞭,但是又無法開口詢問。
與此同時我隱約聽到了極為壓抑的笑聲,這笑聲來自那人身後的一群牽著馬肅立著的滿洲侍衛,儘管我沒有看到方才具體是哪些人在偷笑,不過從侍衛們現在古怪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他們的首領肯定是一位身份極為尊貴的人物,估計從來都沒有人敢這樣對他說話,可能除了皇帝。
眼前的黑衣男子先是愣了一下,接著也自嘲地笑了起來,看來他也沒有料到我居然會如此大膽地反問他,而且還是他的名諱,尤其他又是一個身份高貴的人。
「我的名字?哈哈,你問我的名字?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告訴你呢?」
我硬著頭皮應對著:「真是好笑,」此時感覺旁邊的順英她們惶急得幾乎顫抖起來,恨不得立刻撲過來堵上我這張只會闖禍的嘴巴,我裝作沒有看見,一副「無知者無罪」的樣子繼續道:「你連你自己的名字都不肯告訴我,真是沒有誠意,我憑什麼要把我的名字告訴你這樣一個毫無誠意的人呢?」
他不但沒有如順英她們擔心的那樣因為我的無禮而慍怒,反而笑道:「有意思,你的確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姑娘,你不告訴我也沒關係,我會知道的,我走了。」說著看看我開始輕鬆的臉,補充了一句:「不過你放心,我們遲早還會見面的。」
說罷,他轉身走了,接過侍衛遞奉上的馬韁,一個嫻淑而利落的翻身,穩穩地坐在了馬鞍上,在即將調轉馬頭的時候,突然再一次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說道:「可惜了你這樣漂亮的裙子。」
我這才發現原來我粉紅色的裙袂上有幾滴不易覺察的血跡,原來他真的發現了我裙底的秘密。
等我再次抬起頭時,他已經撥轉馬頭,用靴上的馬刺輕輕一叩,黑色的駿馬立即載著背上的主人向來時的方向揚蹄而奔;後面的侍衛們也一齊上馬揮鞭,轉眼間變成了一個個黑點。直到他們的身影徹底地消失在那一端的森林中,奔騰的馬蹄卷帶起的雪霧這才漸漸散去。
我呆呆地注視著那片玉樹銀花的森林,旁邊的順英和幾個姐妹們走了過來,敲了敲回味中的我,我這才問道:「我其實已經看到了你們剛才的暗示,可是我還是不知道他到底是誰?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呢?」
圓臉的女孩憂形於色地埋怨道:「那你既然看到了為何還繼續胡說八道,你知道他是誰嗎?他就是大清的九王!聽說是位位高權重,戰功赫赫的旗主王爺,連大清的皇帝都非常賞識和重用他,你居然敢那樣對他說話,是不是腦子發燒了?」
九王?旗主?剛才的正白旗……不會吧?我一面回憶著歷史一面作著猜想。
「沒錯,我也見過他一面,就是這位九王,當時我們一起隨著王妃娘娘,世子殿下和眾多貴戚親眷們到江華島上避難的時候,不就是他率領著龐大的船隊一直打過來把我們統統俘獲了嗎?後來在我們被護送著返回漢城的海上,你莫名其妙地掉到海裡,眼看著就要沒命了,幸虧當時九王的船離你最近,他看到後立刻令手下的侍衛跳入大海裡把你救了上來,所以說來他還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呢!」順英補充道。
「啊?原來救我的人就是他?他就是我爹說的那位『九王』」我驚愕道。
「是啊,的確就是他,當時我們幾個都在船上看到了,只有你落水昏迷而不知道罷了。」大家應道。
我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因為我現在終於明白這位「九王」的身份了:皇太極統治滿清時期,共有兩次征伐朝鮮,第一次是天聰元年,朝鮮還是明朝的屬國,向來把後金視為賊寇,屢屢協助明朝襲擾後金邊境,所以皇太極派二貝勒阿敏征伐朝鮮,數月之後朝鮮投降,被迫稱臣進貢,轉變成為了後金的屬國。
第二次是崇德元年。皇太極得到傳國玉璽後在群臣擁戴下登基稱帝,建立大清,結果在受賀典禮上一直心存不滿的朝鮮派去的使臣故意拜而不跪,加上之前數年的繁多關於貢品方面的糾紛,矛盾終於爆發。盛怒的皇太極於崇德元年十二月親自領兵征討,一直打到朝鮮當時的都城漢城,把據南漢山城的朝鮮國王李倧團團圍困起來,同時派睿親王多爾袞率領兵船渡過大海,一舉拿下江華島,並把之前李倧安置在島上避難的皇后太子,公卿貴族的家眷們一併捕獲。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多爾袞居然把這些皇親國戚們收入軍營中一併優待,據說還是「禮遇有加」,一副溫文爾雅的形象,大大地取得了人心。消息傳到幾乎絕望的李倧那裡,他無奈作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立刻投降了,看來多爾袞還是很懂得「攻心為上,攻城為下」這條漢人兵家鼻祖們的精髓的,估計是從[三國演義]上學來的東東還真派上了用場。
思路一旦撥開,一切之前疑惑和若干名詞都揭開了:難怪那天世子來我家探視我,阿娣提前報信時曾經提過「殿下他剛從南漢山城趕回來」。估計世子在被多爾袞派人送去已經投降的國王李倧那裡的時候,心裡一直放心不下落水昏迷的熙貞小姐,所以在他父王和大清皇帝皇太極在漢江之濱對天盟誓,簽訂城下之盟的稱臣條約後,就匆匆趕來探視,而後又急忙離去。他這半個月沒來看我,估計正在忙一系列繁瑣的投降後事宜吧;
還有「九王」這個稱呼,多爾袞在努爾哈赤的眾多兒子中本來排行第十四,皇太極排行第八。起初皇太極沒有當大汗之前人稱「四貝勒」。他登基做了大汗之後,重整政局,一共封了十位貝勒,而多爾袞的年齡在這十位貝勒中排第九位,僅年長為他的弟弟多鐸,所以人稱九貝勒。
後來皇太極得到元朝的傳國玉璽後稱帝,改元為崇德,這些貝勒們也隨之升格為王爺,其中親王有禮親王代善,鄭親王濟爾哈朗,睿親王多爾袞,豫親王多鐸,肅親王豪格,成親王岳托。
從此多爾袞就由九貝勒升格為九王,所以朝鮮人習慣地稱他為「九王」,這在後來的[李朝實錄]中成了多爾袞的正式稱謂,哪怕他後來當了權傾朝野的皇父攝政王。
還有剛才看到的正白旗侍衛,順英她們口中的「旗主王爺」,江華島,還有那人二十五六歲的年齡,以及史學家對他相貌身材的描述,看來可以確定了,他不是別人,正是現在的和碩睿親王,將來的皇父攝政王,努爾哈赤的第十四子——多爾袞。
我在顛簸搖晃的馬車上推理沉思良久,終於十分謹慎但絕對肯定地得出了這個結論。一下子如同撥雲見霧般地豁然開朗,全明白了,之前一切的疑問也迎刃而解。還好一路的頭痛沒有白費,揉了揉太陽穴,心裡暗暗地念了一句: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然後疲憊地將腦袋倚靠在車壁上,再也不想費力去思考了。
不知道晃了多久,順英伸手掀開了車簾,向外面張望一下,然後欣喜道:「終於進城了!」
我心裡好笑:有這麼激動嗎?不就是進個城嗎?看她的神情不像是安穩地坐著華麗的馬車進城,而像被追兵一直趕到城下,好不容易趕在吊橋拉起之前擺脫追兵,勝利大會師一樣。
不過轉念一想也是,之前在郊外的雪地上碰到勝利的侵略者,而且還是個大大的侵略者頭目的經歷足夠讓這些平時溫順柔弱,沒見過任何世面的千金小姐們驚慌不已了,何況我居然還那樣膽大包天地同那個大頭目說話,真是要求神拜佛,阿彌陀佛,保佑大家太平無事了。
這時突然聽見順英驚喜地叫了一聲:「殿下!」
頭暈欲睡的我聽到這個聲音猛地一下顫抖,從昏沉中驚醒,世子?他怎麼會在這裡?難道是巧合?
與此同時順英替我問了一句:「您怎麼會在這裡呢?是不是陛下回宮了?」
是世子那個清朗的聲音,和我那天在假寐中聽到的一模一樣,奇怪的是這個聲音再次響起時,我的心居然跳動得那樣快,此時他的每字每句都在敲叩著我的心:
「是順英啊,真是巧,我剛才從宮裡出來打算隨便走走透透氣,沒想到在這裡就碰上你了,是不是又偷偷跑到城外去玩耍了?剛才我出宮前還看到領議政大人正和父王一起討論事情,看來你是趁機溜出來的,現在趕著回家?」聲音中帶著輕鬆的調侃。
我此時終於忍不住偷偷從順英拉起的簾子的側面看向車窗外那個正在說話的人,我這十幾天來一直在心中描畫著他的形象,回想著那個白衫飄逸的背影。
終於看到了,那個在我額頭留下一記溫熱的輕吻的貴公子,原來正如我想像中的瀟灑俊逸。看到他俊俏完美的臉型,白皙光潔的皮膚,高挺精緻的鼻樑,還有含笑的細目,典型的朝鮮帥哥,和我在現代的電視劇中看到的裴勇俊倒是有幾分相似。只可惜美中不足的是身材並不算挺拔,不過聯想到朝鮮男子的平均身高,能有這樣的尺寸應該算中等偏上的了。
我正癡癡地欣賞著帥哥的芳容,身後伸出一隻手猛地一下把我推出車去,我猝不及防地一聲尖叫,然後發現自己已經暴露在那位看起來年齡只有十七八歲,一身寬大潔白的朝鮮服,頭戴烏紗寬沿帽的世子殿下的視野中。
他立刻露出歡喜的神色:「熙貞?你也在這裡啊,真是太好了。」
經不住身後數只手「不懷好意」地推搡,我無奈地只有下了車,沒想到雙腳剛一落地,馬車就飛速離開了,回答我驚詫目光的是順英她們幾個充滿快意地叫聲:
「熙貞,現在只有你們兩個了,別裝模作樣啦,我們不打擾了!」
馬車轱轆的轉動聲伴著幾位美女銀鈴般清脆的笑聲逐漸遠去了,我這才回頭去看站在不遠處的世子,對了,他叫李淏。隨著我逐漸搞清楚周圍的一切,這位世子的名字也在記憶的史料中躍了出來,他的父親是朝鮮現任國王,後被尊為仁祖大王的李倧。而他不但是李倧的長子,還是正宮王妃所生。在嚴格遵循禮法的朝鮮,他當上世子也是理所當然的。
他微笑著看著我,其實他儘管很帥但也只是個十幾歲的大男孩,看起來比我附身的這位熙貞小姐大不了一兩歲,如此年輕的他笑容是如此的燦爛和陽光,而此時他的雙目中洋溢著如同看到久別重逢的戀人一樣的欣喜:
「熙貞!」
「阿淏哥。」儘管把這三個字叫出來很彆扭,但為了裝得逼真,只得勉強出口了,接著就是一陣臉上發燙,它不會不爭氣地紅起來吧?
李淏立刻一個跨步站到我面前,然後拉起了我的雙手,倒是把我驚了一下,要知道古代朝鮮的風氣是十分保守的,未婚男女恐怕不應該有這樣親暱地動作吧?於是我立刻把手從他溫暖的雙掌中抽了出來,不過心裡還是有點過意不去。
他一愣,不過也很快發覺到自己的行為確實有點不妥,於是把手收了回去,然後帶著歉意道:
「是我不好,這段時間一直沒有空閒去看望你,不過今天正好有空,於是跑到你家去,沒想到阿娣說你正午時就跟順英她們出城玩耍去了,於是我就跑到這城門邊等候,心想這樣總歸可以見到你了吧?又不用像在你家中那樣拘束。」
「哦,原來你說什麼『剛才出宮』完全是騙人的,其實你根本就是在這裡守著樹待我這隻兔子嘍?我說那有這樣巧的。」我裝作生氣地樣子嗔怪道。
「唉,沒辦法,不然的話多讓她們笑話啊!」李淏說到這裡神色突然嚴肅起來:「熙貞啊,你怎麼會那樣傻呢?那件東西掉了就掉了嘛,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你幹嗎非要親自去撈呢?要不是九王正巧遇上派人把你救了上來,那後果真是不敢想像!」
我聽到他也提起了那件事,不過奇怪的是聽到「九王」這兩個字心裡還是莫名的一跳,我盡量避免去想那個人的名字,一面裝模作樣地應承著:
「唉,我也沒想到會一個不小心,我本來想著能把它撈回來的……」我回想著被金林君毆打的小妾恩珠的話「小姐說那是她最珍愛的東西,不惜一切也要撈上來。」一個癡情女子最寶貴的東西是什麼呢?一定是情人送的禮物,或者說是定情信物,那麼,這件東西一定是眼前的太子殿下李淏所贈了。
李淏這時從懷裡摸出一件物事,交到我的手上,我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小小的繡花錦囊,這難道是……
「還好這東西被撈了回來,不然你不是白冒那麼大的危險了?交還給你吧。」李淏一臉善意的責備加憐惜。
我很好奇這捏在手上輕飄飄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寶貝,於是忍不住打開來,只見裡面是一卷白色的紙條,不過表面明顯被水浸過而顯得凹凸不平,我逐漸將它展開,只見上面用工整的漢文寫著八個字,儘管墨跡因為沾水而有點模糊,不過還是能辨認出來:
天長地久此心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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